《巧克力戰爭》感想

2017-02-04 00:00

 

  《巧克力戰爭》讓我想起《路西法效應》的史丹佛監獄實驗。首先,它們都出自一九七〇年代,皆涉及權力和體制的探討。再者,小說的結局和實驗的結果都顛覆一般人的認知,有很強的衝擊力,同時也備受爭議。最後,四十多年過後,兩者仍然發人深省,時代的土壤一層層覆蓋並未將它們掩埋,反而使之熠熠生輝。

 

  然而,《巧克力戰爭》和史丹佛監獄實驗還是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最大的差別在於,前者有很明顯的反派角色,正邪分明,後者則沒有絕對的壞人(難道要說策劃實驗的金巴多博士是壞蛋?)。另外,前者的「英雄」或「好人」並沒有好下場,後者的英雄(就是金巴多的太太)不但成功終結了實驗,在書中也得到應有的讚許和推崇。接下來,我將把焦點集中在《巧克力戰爭》一書,偶爾輔以史丹佛監獄實驗參照。

 

  • 故事簡介

 

  故事發生在名叫「三位一體」的天主教高中,簡稱三一高中。巧克力義賣的傳統行之有年,雖然很多學生一點也不想幫學校賣巧克力,卻從來沒有人敢公然反抗。直到剛入學不久的新生傑瑞.雷諾(Jerry Renault)在課堂點名時堅決拒絕雷恩修士(Brother Leon),如此持續了兩個星期。一開始,傑瑞在同儕間受到英雄般的對待,這股風潮逐漸蔓延到全校,使得巧克力的銷售成績一落千丈。

 

  後來謠傳傑瑞是在執行「守夜會」(The Vigils)的任務。照理說,十個上課日後,傑瑞就會答應雷恩修士開始賣巧克力,可是他卻仍堅持不賣。眼看巧克力就要嚴重滯銷,雷恩修士再次找上守夜會的「任務分派者」亞奇(Archie Costello)。教職員與地下組織勾結,最後情勢一面倒,傑瑞再也不是公認的英雄,反倒成了大家眼中的叛徒。

 

  • 挑戰傳統的內容與結局

 

  作者羅柏.寇米耶(Robert Cormier)在《巧克力戰爭》中,就如他以「挑戰傳統」為主題的小說情節,並沒有遵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傳統故事結局。在此作品中,好人不能揚眉吐氣,壞人最終也沒有受到嚴厲的懲罰,這更凸顯出本書黑暗、寫實之處。

 

  但是現實又何嘗不是如此?懸案何其多,不是每一宗案件正義都能及時獲得伸張,惡人逍遙法外的實例不勝枚舉。或者看看生活周遭,從班級裡到職場上,或任何一個社團、組織,甚至親戚聚會,總會有幾個「討厭的傢伙」,嚴格說來,他們並沒有犯什麼罪,只是某些言行舉止有點討厭,或一些小動作讓人看不下去。可是沒有人敢指責他們,大多數的人只敢怒不敢言。

 

  善與惡、正義之舉與姑息養奸只有一線之隔。傳統與慣例之所以能一直維持,或許有其道理,但如果有些是毫無道理、只是盲從的產物呢?就像小說裡巧克力義賣的「傳統」,學生明知這是學校變相藉機賺錢,學校也不顧學生是否有意願,表面上,雷恩修士一一點名詢問大家願不願意賣巧克力,而大家也心知肚明,如果拒絕以後在學校就沒有好日子可過,但是從來沒有人質疑這項「傳統」是否合法、合理,是否違反基本人權、違背學生的自由意志。由於團體裡長久以來缺乏勇於挑戰者,「傳統」於是更加牢不可破。

 

  除了巧克力義賣,小說中還有一個更加根深柢固的傳統,即「守夜會」。任何敢違抗守夜會的指令、跟任務分派者亞奇作對的學生,至今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根據小說的描寫,那些跟在亞奇身邊(例如歐比),或是因為把柄被掌握而只好任由擺布(例如愛彌兒.詹達)的學生,對亞奇可說是又懼又恨,維持著恐怖平衡。一方面對他言聽計從,以免自己哪天成了被整的對象,另一方面又期待哪天「黑盒子」能發揮制衡的作用,讓亞奇因為抽到黑色的骰子而必須為自己指派的任務負責。傑瑞是少數正面挑戰守夜會傳統的,可是他的舉動卻沒有引來追隨者一同有效擊退守夜會,最後他身心俱疲,被亞奇玩弄在股掌之間。

 

  就小說的結局來看,傑瑞失敗了。我想到一個跟傑瑞的處境很相似的例子:史丹佛監獄裡的416號犯人。

 

  • 為何成了無效的抵抗?

 

  回顧史丹佛監獄實驗,中途加入的416號囚犯在入獄的當天,就為自己為了區區幾塊美金而犧牲自由感到後悔了。看到獄卒跋扈的行徑,他決定絕食抗議,抵死不從。可是,他的同伴竟沒有一個人跟他站在同一陣線上,他們冷眼看著他被獄卒「特別照顧」,直到實驗被迫結束。

 

  兩相對照,發現幾個相似之處。首先,傑瑞是新生,而416犯人是中途加入者,換言之,他們都是「菜鳥」。要挑撥高年級的學生很容易,只要讓他們這麼想:我們都賣了兩三年的巧克力了,你一個新生竟膽敢不賣,那前幾年乖乖賣巧克力的我們豈不是笨蛋?事實上,在史丹佛監獄裡,從第一天就參與實驗的囚犯也有類似的情結,他們認為416吃的苦沒有他們那麼多,自然不認同416的抗議行動。

 

  其次,傑瑞和416號犯人都沒有把自己的計畫具體和他人分享。雖然傑瑞有好友羅花生(Roland Goubert)默默的支持,但還是獨木難支,抵擋不了守夜會排山倒海的勢力。應該說,兩者的計畫都比較偏向個人式的。傑瑞受到遊民的挑釁(見第三章)和一張海報的啟發(Do I dare disturb the universe?),想要憑自己的力量「撼動整個宇宙」。416號犯人也相信,只要自己絕食成功,就可以逼得實驗不得不終止。

 

  從這裡得知,越是重大的事情,越應該集結眾人的力量,尤其是當眾人可能也享有共同利益的時候。如果傑瑞的巧克力革命成功,那麼全校學生以後可以享有自行決定要不要賣巧克力的自由;如果416的絕食抗議成功,那麼大家都可以離開令人不舒服的監獄。然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情境的力量有時會蒙蔽當事人的雙眼,使他們做出與自己長遠利益相違背的決策,就像把傑瑞視為敵人的學生,和漠視416絕食的囚友。

 

  人類有安於現狀的天性,即使現狀並不公平,但只要他們習慣了不公平的現狀,除非有迫在眉睫的危機,否則大抵不會想再改變。守夜會的受害者應該不計其數,但大部分的學生不敢想如何消滅這個組織,大不了去執行卑鄙的任務吧,照做就是。有掌權者就有甘於權利被部分剝奪者。在小說最後,全校約四百名學生,幾乎都瘋狂投入亞奇設計的拳擊遊戲裡。被操弄的群眾集結,泯滅人性,形成可怕、由群眾力量構成的人間煉獄。

 

  • 傑瑞的煩惱

 

  ……一想到他未來的日子也可能是這樣,他就無比痛恨:漫長的白天接著黑夜,並且過得很好,很好——沒什麼特別的,既不是很棒,也不是很差勁,不刺激,什麼都不是。

(頁78)

 

  ……到頭來,這就是生命的全貌嗎?你完成學位,找到一個工作,結婚,做了父親,看著你的妻子死亡,然後你的日子只剩下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當中彷彿不再有日出、黎明和日落,除了單調的灰之外,再也一無所有……每個人都應該有所不同,不是嗎?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不是嗎?

(頁79)

 

  上述自小說引用的兩段話,絕對不只是傑瑞的煩惱,而是很多人,不管是國高中生、大學生,還是「杵」在其他位子上的,至少這些也是我的煩惱。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做些改變世界的事,不想跟任何人重覆(搞不好這個願望本身就已經和他人重覆了)。

 

  如果有人對我說:「你跟誰誰誰好像喔!」不管所指的對象形象是正面還是負面的,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恥辱。就算說我長得跟我媽很像,我也不會高興到哪去。有次我把自己畫的漫畫拿給某大學教藝術設計的教授看,他講了一些評語,先貶後褒,但我最不能接受的是那句:「你的畫風跟某個人很像!」氣死我!竟然說我和別人很像!

 

  只要和別人相似,就彷彿失去個體的獨特性。然而,可悲的是,我後來發現,只要活在世上,就難免要和別人重覆。我們吃一樣的米,喝一樣的水,呼吸一樣品質的空氣,能不重覆、不相似嗎?

 

  針對傑瑞的煩惱,我試著提出解答:如果生命真是單調的灰,沒有一點色彩,那倒也無妨。就算只有灰色,不同濃度堆疊起來也會有深灰和淺灰的區別。即使沒有其他顏色,單一色調也能畫出一幅立體感十足的素描畫。

 

  • 如何當壞人?

 

  要做個純粹的壞人可不容易。首先,真正的壞人很聰明,知道如何讓別人遭殃,自己卻永遠不會被抓到。然後,真正的壞人既熟悉人性,又能毫不留情踐踏他人的尊嚴。《巧克力戰爭》裡的亞奇正是壞人的最佳榜樣,舉例來說,第三十三章(頁222)的這段話:

 

  如果你想把一個人徹底惹毛,那就用他根本沒做的事情罵他。要不然,你只是在說他早已經知道的事。

 

  多麼機智!對人類心理多麼深刻的體會!所謂知己知彼,要想戰勝敵人,就要先了解對方玩的是什麼把戲,用了哪些招數。

 

  然而,要做個推波助瀾的壞人倒是很容易。守夜會的其他成員、跟著霸凌傑瑞的其他人,還有在一旁看熱鬧卻不加以阻止的,全部都是壞人。他們姑息養奸、助紂為虐,就算不是主謀,也必須分擔部分責任。

 

  •  

  「我敢不敢撼動這宇宙?」是生活在地球上的每個人,在生命的不同階段,坐在不同的位子上,面對各種情境的威脅都有可能面臨的問題。本書帶給讀者的,是一場又一場在內心引爆的良知戰爭。

 

  ISBN: 978-957-32-632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