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怕吳爾芙》摘錄

　　《心圖》描繪的是人類內心世界的地圖，在「秘密」（Geheim）的引言中，提到了美國劇作家阿爾比（Edward Albee）的《誰怕吳爾芙》（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有一對夫妻的共同秘密是一個不存在的兒子，當這個祕密被其他人知道後，虛幻的兒子只好在車禍中喪生，以作為秘密的終結。

　　後來看了中文版《誰怕吳爾芙》的導讀，才知道這齣劇的主題不僅是秘密，以「幻想」來詮釋更為貼切。阿爾比寫作此劇的靈感來自紐約的一間咖啡館，廁所的牆上刻了一行字：「誰怕沒有幻覺的人生？（Who’s afraid of life without illusion?）」導讀指出，「人人都怕面對赤裸裸的現實」。喬治和瑪莎是一對中年夫妻，結婚二十多年仍膝下無子，於是他們想出一個虛構的兒子，在彼此的對話中談到他，藉由語言創造虛幻。多年來他們一直遵守遊戲規則，也就是不能在他人面前提起這個兒子，直到瑪莎打破了規則，最後喬治決定用語言殺死他。「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語言既能編織虛假的薄紗，也能化作一根針刺穿之。

　　整齣劇的登場人物有兩對夫妻，共四個人。尼可和蜜糖是剛搬來大學的年輕夫妻，歡迎會的派對結束後，凌晨兩點到喬治家作客。我覺得一開始的設定就很不尋常，哪有人半夜不睡覺，跑到剛認識的人家家裡？但是想到美國人開派對往往開得很瘋，這種情況應該還是有可能發生的。

　　尼可是教生物的，金髮、強壯、年輕有為；喬治則是在歷史系任教，外表普通、有些蒼老、總是升不了官。除了角色互相對比，兩雙夫妻的對話也有強烈的反差。尼可和蜜糖給人的感覺假惺惺，只會說些不著邊際的客套話，或是相互附和「對啊」、「對啊」。相較之下，喬治和瑪莎這對的語言操弄就太驚人了！直來直往像機關槍，謾罵、羞辱一點也不留餘地。就算是結縭二十載，有再多的不滿，至少也該為對方留點面子吧。

　　誇張的語言背後，是為了掩飾難以挽回的婚姻。我相信喬治和瑪莎曾經相愛過，儘管只占生命很短的時間。尼可和蜜糖的客套與禮貌，代表他們的關係還有一層隔閡。對熟稔的人才會用非常隨便的口吻說話，或許喬治和瑪莎就是太熟悉了，對話才那麼不客氣。但是那種不客氣的說話方式，早已超出熟稔的層次，變得充滿敵意與仇視了。老夫老妻之間與其說是沒有愛了，不如說摻雜了恨，愛恨交織形成了矛盾又解不開的婚姻難題。

　　圖個方便，我先看中譯本，再跟英文對照。中文版翻得活靈活現，掌握了人物的精神，尤其跟英文比對一下，更會嘖嘖稱奇：「哦！原來可以這樣翻！」譯者展現了豐富的中文詞彙與高度駕馭語文的能力。以下摘錄幾段，真的非常精采！

George    All right, love . . . whatever love wants. Just don’t start on the bit, that’s all.

喬治        好吧，愛人……愛人的話我一定聽。只要不提那件鳥事就可以了。

　　這是在客人進家門前，喬治提醒瑪莎千萬不要提到兒子的事。「愛人」那句翻得滿巧妙的，不看中文我大概想不到。

Martha    What do you take me for?

George    Much too much.

瑪莎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喬治        一玩就要過火的人。

　　喬治再三提醒不要提兒子的事，但瑪莎好像聽不進去，於是就有這樣的對話。「一玩就要過火」的翻譯也很厲害！

George    Hee, hee, hee, hee.

Martha    Look, muckmouth . . . you cut that out!

George    Martha! Martha’s a devil with language; she really is.

喬治        嘻嘻嘻嘻。（模仿蜜糖的嘻笑聲）

瑪莎        喂！給我閉上你的狗嘴！

喬治        （無辜受傷狀）她的話很毒，不騙你。

　　客人進家門了。蜜糖嘻嘻笑著，喬治就故意模仿她。一個中年大叔學少婦嘻笑，怎麼看都不懷好意，太太當然要罵他。Muck是很髒、污穢的東西，加上mouth變成muckmouth，學到一個髒詞了。

Nick         It’s got a . . . a . . .

George    A quiet intensity?

Nick         Well, no . . . a . . .

George    Oh. (Pause) Well, then, a certain noisy relaxed quality, maybe?

Nick         (Knows what George is doing, but stays grimly, coolly polite) No. What I meant was . . .

George    How about . . . uh . . . a quietly noisy relaxed intensity.

Honey      Dear! You’re being joshed.

尼可        這畫有一種……一種——

喬治        低調的張力？

尼可        嗯，不是……是一種——

喬治        喔（停了一下）那不然，是某種嘈雜鬆緩的特質了。

尼可        （知道喬治在玩花樣，但仍極力維持禮貌）不對。我是要說——

喬治        那麼……呃……是一種低調、嘈雜而鬆緩的張力？

蜜糖        天啊，你被糗到了。

　　尼可看到客廳裡有一幅畫，本來想藉機讚美，說些沒什麼內容的恭維話，卻被喬治的語言遊戲玩弄。喬治列舉幾個意思相反的詞，硬把它們湊在一起，顯得更加詞不達意。此處還使用了矛盾修辭法（oxymoron）。

Martha    Some men would give their right arm for the chance!

George    Alas, Martha, in reality it works out that the sacrifice is usually of a somewhat more private portion of the anatomy.

瑪莎        有個男人叫他犧牲胳臂來換這個機會他都會要。

喬治        唉，事實上犧牲的是比較「下面」的部位呢。

　　瑪莎是大學校長的女兒，喬治當初娶她，以為從此平步青雲，沒想到別說是校長，想升等都困難重重。這裡喬治在開黃腔。

George    Martha, won’t you show her where we keep the . . . euphemism?

喬治        瑪莎，你怎麼不帶她到我們那個……「動聽」的地方？

　　蜜糖囁嚅想去洗手間，可能是因為當著男人的面，不太好意思說。瑪莎沒聽到，反而是喬治聽到了，喬治就叫瑪莎帶蜜糖去那個……「動聽」的地方。Euphemism本來是指委婉語，這裡的用法滿特別的，中文翻譯也不遜色，「動聽」讓我聯想到撒尿的聲音。

George    What? Oh . . . yes. Ever since I married . . . uh, What’s-her-name . . . uh, Martha. Even before that. (Pause) Forever. (To himself) Dashed hopes, and good intentions. Good, better, best, bested. (Back to Nick) How do you like that for a declension, young man? Eh?

Nick         Sir, I’m sorry if we . . .

喬治        什麼？哦……對的。打從我娶了……呃，那個叫啥女人來著……對了，瑪莎，以後——甚至在那之前我就在了。（停了一下）一輩子了。（自言自語）幻滅的希望，空有好的出發點。好、比較好、最好、好得慘兮兮。（轉向尼可）老弟，我這個「好」的程度變化你覺得如何？

尼可        先生，我向你道歉，假如說我們打擾了——

　　蜜糖和瑪莎去洗手間後，留下兩個男人的對話。尼可問喬治搬來大學多久了，喬治這樣回答。回答中表現了仕途與婚姻不順遂的失落、絕望。Best當動詞是擊敗的意思，bested被動就是被擊敗。「好得慘兮兮」既把「好」翻出來，呼應後面「好」的程度變化，也把「被擊敗」的那一面翻出來了。

George    Martha and I are having . . . nothing. Martha and I are merely . . . exercising . . . that’s all . . . we’re merely walking what’s left of our wits. Don’t pay any attention to it.

喬治        我們兩個有……有沒半點！我跟她不過是……過過招而已。我們只是在溜溜腦袋裡僅剩的一點東西罷了。不要理我們。

　　領教過喬治夫婦的唇槍舌劍，尼可有些擔憂的問喬治是不是夫妻間有什麼問題。喬治的回答顯示了他和瑪莎實質的溝通有多麼貧乏。

Martha    That’s right, baby . . . keep it clean. (To the others) George is bagged down in the History Department. He’s an old bog in the History Department, that’s what George is. A bog . . . A fen . . . A G. D. swamp. Ha, ha, ha HA! A SWAMP! Hey, swamp! Hey, SWAMPY!

瑪莎        沒錯，寶貝……點到為止就行了。（對其他人說）喬治陷在歷史系裡面動彈不得。他是系裡面一灘爛了好久的泥地，就是這麼回事。爛泥……泥爛……是他媽的沼澤。哈哈……爛成一灘！喂，爛成一灘的！一灘爛先生！

　　瑪莎回來後，喬治說他剛才已經把自己在歷史系悲慘的遭遇告訴尼可了，要瑪莎不必再多說，但是瑪莎仍舊趁機酸了喬治，還把他罵成一灘爛泥，真是毫不客氣。被罵得一文不值的喬治，接下來的反應倒是異常冷靜，把那一串羞辱當作瑪莎在喚他「喬治」、「親愛的」一樣，彷彿羞辱已是家常便飯。

　　以上都摘錄自第一幕＜尋歡作樂＞（Fun and Games）的對白。中文翻譯出自桂冠出版的《誰怕吳爾芙》（ISBN: 957-551-685-0），英文原文來自“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ISBN: 0-451-158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