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醫學體驗營:腹腔鏡子宮肌瘤切除手術(術後)

2023-01-18 00:00

 

  睡夢中有人一直呼喚我的全名。儘管後來我怎麼也想不起夢境的內容,恢復意識的當下,我心想:「擾人清夢!」清醒後一陣強烈的尿意,好想尿尿!必須趕快起來去廁所解放,然而聲音,我幾乎發不出聲音。接收到我傳達出的需求,醫護人員溫柔地告訴我,不用擔心,已經接了導尿管,可以放心在原地小便。

 

  「點滴好像滴不進去欸,我幫妳換針喔,深呼吸……」於是軟針的位置從靠近手腕處改在手背上,奇怪的是,這次一點也不痛。「我們要去休息一下,咦?那邊怎麼只有妳一個人在顧?」一群走動的醫護人員對著站在我身旁的醫護人員說。瞬間覺得這畫面好有既視感,職場上好常上演類似的對話,不分行業,不分單位。

 

  有人過來問我叫什麼名字,喉嚨痛,講不出話來,盡力用嘴型表達,可能還輔以手上的姓名手環,然後我就被推進電梯,從恢復室回到病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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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護人員抬起墊子,將我移動到病床上,過程中我試圖挪動身體過去,護理師跟我說不用出力沒關係,她們會把我放好。

 

  望向窗外,天色漸暗,已經接近傍晚了啊,手術果真耗時六、七個小時。躺在病床上,自己感覺體內少了一些東西,從靠近肋骨的腹部試探,輕輕摸起來消風不少。家母說手術很成功,主治醫師全程用腹腔鏡幫我解決,開得很辛苦。從上午到下午,家母在外守候,午餐都沒吃。我的心底充滿無盡的感謝,向保生大帝祈求手術順利,向上帝禱告降臨奇蹟,都幫我實現了。

 

  有好多痰但又不敢咳出,有一位護理師跟我說那是長時間插氣管的關係,可以放心吞下去。家母看我發不出聲音,只能勉強用氣音,從她的側背包掏出筆記本和原子筆,要我把想說的話寫在上面。不知是剛開完刀沒力氣,還是沒戴眼鏡很難聚焦,抑或是家母拿筆記本的角度不對,我寫出來的字潦草到護理師看不懂,還要家母戴老花眼鏡「翻譯」,這不是很沒效率嗎?多次用氣音暗示不通,最後只好在筆記本上寫了大大的兩個字:「手機!」

 

  明明就有這麼方便的發明,趁護理師來幫我換點滴時,我用手機打字詢問想咳嗽該怎麼做比較好?年輕的護理師要我稍等,她請學姊過來幫忙。較資深的護理師把被子摺成四方形,放在我的腹部上,指示我咳嗽的時候用被子壓著肚子比較不會痛。「咳!」把一團黃色的濃痰咳出來了。頓時輕鬆不少,我發得出聲音了,雖然還是很微弱,但可以講話溝通上便利很多。

 

  護理師準備一張表格,指導家母如何填寫,要計量裝了導尿管的我尿了多少尿。半夜十二點後,我就可以用印有刻度的小塑膠杯喝水了,到時也要記錄喝多少cc,在此之前,都由家母用滅菌棉棒沾水潤濕我的口腔。

 

  第一次接觸導尿管,躺在床上看不到那是什麼情形。每當我稍稍移動我的腳,就感覺腿部碰到一根管子,心生疑怪,請家母幫忙看導尿管有沒有被我不小心「踢掉」。問了幾次,答案都是導尿管仍好好固定著,沒有任何問題。

 

  倒是我怕「扯」到導尿管,不太敢動,稍晚又反映左腿腳麻。事實上,躺回病床時,我就發現雙腳不知何時被用彈性繃帶纏住了,從腳底綁到大腿靠近膝蓋的位置,據說是要防止靜脈栓塞,幫助血液循環。我覺得左腳綁太緊,但這要等到隔天早上才能拆掉。護理師說,長時間維持同一姿勢,腳自然會麻,可以試著翻身、或動一動腳底板。

 

  躺床才領悟到電視機為何架設在牆上較高處,因為那不是設計給坐著的人看的,而是為躺著的人著想。電視是一種很好的麻藥,既可以鈍化知覺,又可以轉移注意力,讓人以為時間過得快一些,煎熬的時刻一轉眼就過去了。

 

  看了新聞、台灣電視劇,又看了一小段世足重播,再次有股想咳嗽的衝動,找家母、找護理師協助,但我不敢用力咳,濃痰來到喉嚨卻被吞了回去。見我咳嗽有困難,護理師拿來一個裝置讓我吸蒸氣。吸了會想咳嗽怎麼辦?那就按著肚子咳出來。

 

  我暗自擬定一個策略,非必要盡量不咳,暫時就先吞,傷口會慢慢復元,也就是說,越後面咳,越不痛苦。撐到凌晨十二點就可以飲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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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第四天(術後第一天)

                                           

  午夜品嘗珍貴的溫水,遙控病床使自己略微坐起,我拿著家母遞來的水,20cc緩緩喝下去。「媽媽,我要喝水!」我恍然大悟,原來E是在這樣的情境下「使喚」媽媽。但我講不出這麼多字,聲音低沉沙啞,只能採取電報式溝通:媽!水!

 

  喝水,睡覺,咳出濃痰,喝水,睡覺……。換點滴,生理食鹽水換成葡萄糖注射液,中途還有藥物加入,止痛、止血的。放軟針的手不會痛了,只會在點滴注入時感到涼涼的。

 

  清晨,趁我睡著時,值夜班的護理師走進來,我機警地睜開眼睛。抽血,酒精棉片的味道飄來,護理師的手很冰,我深呼吸,完畢後手臂彎起來把抽血部位夾緊(另一隻手在打點滴)。經歷過更痛的,抽血變得一點也不痛。

 

  上午九點,助理來看傷口,並向我解說關於這次腹腔鏡手術的一切,「醫師很棒,妳也很棒。」助理說。拔除導尿管有一瞬間的刺痛感(這篇泌尿科醫師寫的文章有助降低對導尿管的恐懼)。接下來就看我個人造化了,我必須下床走路,累了就坐在椅子上,除了睡覺時間都不要躺在病床上。

 

  清晨抽血結果顯示我的血色素很低,原本我就有貧血,血色素數值偏低,但手術後更低,醫師判斷須輸血。看著深紅色的血從點滴滴下來,進到體內,心中有股難以言喻的滋味。一方面是看到血,有點恐慌;另一方面則心想,新聞才報導全台鬧血荒,我這天就用掉兩袋血,真的很感謝捐血的善心人士。我就這樣接受了陌生人的幫助,以後一定要多做善事,把這份恩情傳下去。

 

  護理師問我會不會頭暈,躺在床上時,我覺得不會,但坐起來時就頭暈目眩,要稍坐片刻才能起身。從躺著到坐起來,這平時習以為常的動作,如今要拆解成好幾段。先慢慢調整睡姿,變成側躺,然後完全靠手的力量,抓緊病床的欄杆,撐起身體,小心腹部的傷口。

 

  回憶二〇二一年開始參加友人J的登山團,不是單純的悠閒步道,而是需要登山鞋、登山杖,深入原始小徑走一整天,部分路段還得手腳並用的那種。二〇二二年的手術,對我而言好似登一座山。術後,由躺到坐,由坐至起,由站立到行走,因為腹部無法出力,幾乎仰賴手臂和大腿肌肉,這過程也確實像爬山。

 

  中午十二點,距離拔除導尿管快三個小時,期間被問了幾次有沒有解尿。生理上還不太想尿,但心理上想,要是等到尿急才尿,會不會驚慌失措?第一次尿一定會有灼熱感,需要做一些心理建設。

 

  仍反穿著手術衣,掛著點滴,在家母的協助下,緩緩坐到馬桶上。我變身成老人家,每一個動作都極度緩慢,不論是走路、坐下、起立,所需時間從幾秒延長成數分鐘、甚至十幾分鐘。這要尿的瞬間很需要勇氣,尿道的灼熱感如何克服?我在馬桶上閃過無數個念頭(大約過了十分鐘),後來說服自己:尿道炎大概也是這個感覺,就想像成是尿道炎吧。終於順利解尿。隨著尿尿次數增加,這令人不舒服的灼熱感也會退去。

 

  尿尿的關卡過了,還有排氣的關卡,沒放屁就沒食物吃。被多次詢問是否有排氣,若還沒,就是走的路不夠多,繼續走就對了。看家母吃午餐,我慶幸還好菜色普通,餐盒一點吸引力也沒有,打著點滴我似乎也不感到飢餓。我認為還有一點,手術前一天喝了瀉藥,吃了那些飯菜狂跑廁所,可能產生了「習得的味覺嫌惡」。

 

  下午兩點十五分,我特別記住這期盼已久的時刻,終於排氣了。此後可以少量多餐地進食,酒、當歸、人參不能碰,避免吃會脹氣的食物。在我能吃東西後,助理讓我撤點滴,這樣我也能換回自己的衣服了。

 

  「妳會越來越好。」助理說道。這句話很有鼓舞人心的效果,不僅是生理層面,心理層面也是。翻越了陡升陡降,剩下便是廣闊平坦的原野。

 

  下午四點半左右,主治醫師巡房,旁邊護理師推著一台超音波的儀器。看傷口、照超音波,家母粗糙的手握住我的手,要我做好忍耐的心理準備,還好探頭沒有壓在傷口的地方,沒有想像中疼痛。掃描確認子宮和卵巢完好,家母和我一起向主治醫師道謝。

 

  助理提及可以討論辦理出院,家母不可置信,說我開完刀到現在也才過了一天!家母打電話詢問家父意見,家父傾向在醫院多待,多住一天是一天,醫院有醫療設備有醫護人員,有什麼事好處理。我的想法則是,如果醫師評估可以出院,就開開心心收拾回家吧!好把單人房的床位讓給有需要的人,而回到家也比較自在,至少不用擔心睡到一半會有人來抽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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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第五天(術後第二天)

 

  果不其然清晨五點半又要抽血。已經不會害怕了,腦海浮出「系統性減敏感法」這個術語。

 

  細嚼慢嚥吃了早餐,食量處於小鳥胃階段。

 

  上午九點,助理再次來看傷口,確認是乾的就把較大面積的膠布撕了,我看見幾處美容膠。

 

  繼續走動練習,增加爬樓梯項目,因為家裡是透天,要確保自己能上下樓梯。還要把病床整個放下來,練習平躺,回到家可沒有升降式、可輔助坐起的床。

 

  我發現當我躺下來會很想咳嗽,然後就要坐起把痰咳出來,這一連串突如其來,來不及叫家母幫忙,後來睡覺時我就很聰明地、先放幾張面紙在睡衣口袋裡,成功清出一些痰,所謂天助自助者!然後再請家母倒水給我喝,家母睡病房的沙發,深夜起來彎著腰、駝著背,步履蹣跚,保溫瓶有時忘了按開關,看似有倒水,竟遞空杯給我。

 

  接近中午,主治醫師巡房,看了一下傷口,恢復良好,吩咐多休息。

 

  下午,拔了軟針,沒有病人的裝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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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日(術後第三天)

 

  聖誕節早晨,和煦的陽光照射,假日出院要到急診櫃台辦理,路程比想像中遙遠,醫院外面比想像中寒冷,但我還是辦到了,繳完尾款,領藥,大包小包行李全由家母提。搭計程車回家,沿路上的行道樹、建築物、天空、廣場,一景一物在我眼中竟像從沒見過似的格外稀奇,彷彿很久沒呼吸戶外的空氣。

 

  就連進家門也好像來到一個很陌生的處所。家裡的廁所不太友善,衛生紙放得太難拿取、垃圾桶藏得太遠,對一個起身、坐下要慢慢來的人來說,都需要調整,馬桶旁邊應該要有個讓人支撐的扶手。

 

  我提前體驗老年生活,又很幸運,這只是暫時的。在心理學的書上看過有關養老院的實驗,一組是凡事都有人安排好、只能照單全收的,另一組則是在生活中有決定權的,可以選擇想種什麼花、看哪部電影,後來有權做選擇的老人活比較久、也比較健康。

 

  在我行動不方便時,其實也會設法讓自己有一些選擇權或自主權,不想處處依賴他人。能自己穿褲子(雖然要坐著分段穿)、能自己上廁所(雖然馬桶蓋要放下來、垃圾桶蓋要掀起),透過友善的設計,不用等照顧者有空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對於被照顧者來說,都是莫大的自主權提升。

 

  這天我完成了兩個任務:排便、洗頭髮。我像個老人,對於術後第一次排便很高興,興沖沖地向家人描述便便的情形,服用鐵劑果然會使糞便呈黑色。洗頭髮的時候,我請家人在浴室放有靠背的椅子,用噴瓶把頭髮弄濕。藉由人力及道具,洗完頭髮清爽多了,也揮別一頭手術室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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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續

 

  冬天對於洗澡沒那麼渴望,應家母要求,我在出院隔天洗了半身澡。

 

  整理物品,很多東西帶去或買了沒有用到,例如吸管、束腹帶、看護墊。沒用到是好事,我請家母幫忙把看護墊捐了。濕紙巾有兩包沒開封過,衛生棉真的不用買太長。

 

  嘗試走到家附近的公園,身體站不直,比平常多花兩倍的時間。

 

  不到一週,咳嗽症狀漸漸消失,一覺到天明是件值得感激的事。

 

  元旦連假期間回診,以後定期追蹤即可。

 

  術後第十四天,我自己撕了美容膠,然後更換新的貼上去。這個也很需要勇氣!對於一個看到血如坐針氈、看到傷口心裡起疙瘩的人來說。

 

  手術三個禮拜後,我自己剪腳趾甲,和S約吃飯逛街,模樣就像一般人。

 

  有一天晚上,臥室鏡子前,家母比我矮快一個頭,像忽然發現什麼,說:「妳變得抬頭挺胸了!妳本來就很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