蹩腳關係
二二八和平紀念日，參加友人Ｊ的婚禮前，我報名了一場聯誼。儘管二〇二三年就已經發現聯誼找伴的模式不適合我，但看在行程安排與我喜好相投的份上，想成是遊覽車一日遊，包中餐、包門票、包體驗，仍覺划算。活動尾聲獲贈實用禮品，可說滿載而歸。
那場聯誼在五月的雨天舉辦，配對成功率高達九成。本想全押Vincent（化名），因為他主動幫我拍照，中途還一起找洗手間。然而主持人要求問卷至少要勾選三至五人，配合遊戲規則，在左右觀察與刪去法之下，竟與活動進行中，幾乎未有互動的Elbert（化名）配對到。為使主辦單位證明業績達標，被迫一起比愛心拍合照時，甚是尷尬。
由於配成了，回程自然坐在一起。Elbert給我的印象是，飽經風霜的臉，談吐老成，不疾不徐，不像Vincent語速極快。我心想，或許Elbert才是適合我的吧。
Elbert長年在中國大陸工作，為了與他保持連繫，我下載了很多年沒使用的微信。老實說很不順手，找回帳號不久，竟莫名其妙違反使用者行為規範，被鎖了一兩天。
解鎖後，一個月內交換了許多個人資料，問姓名、問出生年月日、問飲食習慣、問工作、問休閒嗜好、問旅遊經驗、問家庭成員……，在做什麼、將做什麼、做過什麼、想做什麼……，沒有固定的聊天時間，但平均每天都會傳訊息。
在我和友人Ｒ去了越南回來之後，第一次與Elbert單獨約出來見面。吃了午餐、看了電影、逛了百貨公司和景點。行前Ｒ要我提防ＡＡ男，從見面的地點也可看出對方是否認真，並叮嚀我勿向剛認識的對象透露住家位址。
那天我穿Ｒ送我的蕾絲上衣搭配長裙赴約，Elbert開著他的日系輕休旅車到我指定的地方接送，並支付這一天所有的花費。各方面好像都很優，薪水是我的二至三倍，時而幽默，時而正經。但他沒有稱讚我的衣著，反而在分開後傳訊息問我一個對我而言很直接且不禮貌的問題。
回程在副駕駛座上，真心覺得他是個好人，因此把我所知道的理財知識盡可能告訴他。但Elbert沒有什麼回應，他說他的薪水一半為孝親費，平時省吃儉用，其餘都存起來，領領定存的利息就滿足了。我說，錢放在銀行裡會被通膨吃掉，應適當投資，創造被動收入，才可實現財富自由。
Elbert很排斥投資。當我再次提到投資，他就舉親戚買股票買到負債的例子，又說他爺爺一生也是極其節儉自律，每一筆帳都記得清清楚楚。當我解釋投資可以很簡單時，Elbert甚至回：「我對投資沒興趣，除非我媽媽有興趣。」
看來我和Elbert的金錢觀有如兩條平行線，不太可能會有交集。但我過年的時候有去拜月老，仍相信Elbert是月老賜予的人選。Elbert跟友人Ｎ一樣熱愛旅遊，跟友人Ｆ一樣濃眉大眼，跟友人Ｙ一樣高䠷纖瘦，跟友人Ｊ一樣吃苦耐勞，跟友人Ｑ一樣年紀又孝順……。
七月中，我和Ｒ相約兩人明年一起遊法國。沒想到在微信向Elbert轉述這件事時，被他這麼形容：「這種朋友很恐怖，我通常會遠離這種朋友。」他說他和他媽媽每一次出國遊玩，每個人的花費都控制在新台幣兩萬元以下，轉機較便宜的話寧可轉機，住膠囊旅館即可，早出晚歸，自由行總是不買網路，每日都玩得很盡興。他指責我去法國一趟消費太高。
我感到不可思議，我花我自己的錢關他什麼事？扯了一些價值觀後，Elbert看似開明地總結：「你高興就好。」
Elbert於對岸從事科技業，擔任主管職。總是說他沒什麼語言天分，是語言的絕緣體。話雖如此，在法國事件後，他傳來他們公司的中英文新聞稿，他很佩服他們公司負責翻譯的同仁，問我有沒有辦法翻譯得這麼好。
優越與得意盡在不言中。「韜光養晦的英文知道怎麼講嗎？」這是一場自問自答，hide one's capacities and bide one's time，他說他很喜歡這個片語，常在公司會議提到。我只能慚愧說自己孤陋寡聞，只知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Elbert認為去大陸發展改變他很多，那裡人才濟濟，地大物博，拓展了他的視野。或許是看我無法即時正確答出韜光養晦的英文，Elbert斷言我如果去大陸工作，一定會被打趴。關於這點，我非常有自知之明，早在約莫十年前我就決心踏上公職之路，省去求職面試的勞心費神與挫折。
出社會後到現在，我就沒去大陸地區了，因為報備等程序令我卻步。原想藉由Elbert之眼，看世界的另一個面貌。但有時感覺他對於中華民國的公務員帶有鄙夷，他曾問我是否願意放棄現在的工作、去私人企業，在他眼中，公務員不思長進，停滯不前。
有一次他說他受邀視訊演講，講氣候變遷、環境主題，幫台灣的政府機關上課，講完有人提問，而他的回答如何使台下的公務員個個面色凝重、抬不起頭來。
十月出發去日本的前一晚，Elbert問我相處幾個月來，對他評價如何，似在考核評定。我顧左右而言他，在Google Maps評論從未低於五星，顧客滿意調查表每題都勾最滿意。反問Elbert對我的評價，他認真打了一段，稱「樸實中綻放著光芒」、「相處起來很舒服」、「整體來說是很好的」云云。
我以為我們穩了，Elbert或許也以為我們穩了。
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思考我們的關係。Elbert說他在大陸有一個同事，妻子是市府公務員，生了兩個小孩，很少視訊，都靠機票聯絡感情，那名同事的媽媽（即妻子的婆婆）偶爾會把小孩帶去大陸，與生父熟悉。Elbert說這個年代遠距是常態，妻子勢必很辛苦，但要堅強要習慣。
曾與Elbert聊到婚姻，他說時局不佳，身邊很多朋友都不辦婚禮。但他會包二十萬聘金給女方，當作是未來一起生活下去的基金。不講求排場，兩家人長久和睦相處才是重點。
和Elbert出遊時，往往一前一後，他通常不會事先與我討論具體的行程，前一天才公佈幾點在哪裡集合，一切他說了算。買飲料需要經過他的同意，買甜甜圈會被他制止。他不菸不酒，飲食清淡，說現在苦一點，老了才能享福。
他們家以前務農，很傳統，氛圍是典型的大男人主義。女人要料理三餐，菜色不可重複。他深知他媽媽年輕時的辛勞，會在對岸買蠶絲被帶回家孝敬，與他出遊時，他總會買伴手禮分享給家人，彷彿是成功又成熟的男人。
我收過十幾顆南瓜、絲瓜，以及各類他們家種的蔬菜。當我將那幾箱、幾袋扛進我家院子時，還得即席演說，向家父編故事交代。
不知為何，我一直都沒跟我爸媽提起Elbert，也避免他們見面。他曾要我問我的爸媽接不接受遠距離戀愛，我編了一個情境，問家父：「四十年前，假設有人介紹旅美多金女博士與您相親，您答不答應？」家父說不要。
渡輪即將靠岸小豆島，Elbert忽然傳訊息說買好機票要回台灣，我即刻回「不巧這幾天我都在日本」。
晚上等船時，我傳了幾張小豆島的照片給Elbert，但幾天沒有回音。
倒是與我的友人們交換了訊息。尤其是時常獨旅、動輒傳二、三十張照片的友人Ｎ，這回換我拿旅遊照片、影片轟炸他，讓他體驗一下被轟炸的滋味。
直到我回台那天早上，Elbert才醒來似的傳訊息囑咐天冷注意保暖，但未對幾天前的小豆島照片評語。他是貼心刻意不打擾我嗎？我曾這麼想。
重陽節那天，Elbert踩到我的紅線。Elbert crossed my red line on Double Ninth Festival.
從我說將要去神戶自助旅行以來，Elbert給了不少建議，他說他去日本旅遊無數次，比對台灣還瞭若指掌。有次見面時，他拿出用了九年、螢幕有明顯裂痕的安卓手機給我看地圖上他去過的點，密密麻麻。他提議了一堆京都的景點（但我京都完全沒去），二年坂、三年坂、在哪買仙貝、在哪吃抹茶……，使我對京都失去興趣。
基於某種互惠原則，我向Elbert分享我的觀察與經歷：在日本說日語，對方會更樂意分享更多資訊。
想都沒想到，這句敘述會成為導火線。Elbert瞬間爆炸，他說他在國外絕對不說外語，寧可比手畫腳，因為以前他在東京用日語道謝，對方就報警。他說我根本不懂日語的博大精深，別人看我是觀光客才沒拆我的台，他說下次會請他的日本朋友向我解釋何謂五個場合、四個階級。
我很氣憤，仍冷靜回：「切勿因噎廢食。」怎知這句話卻如潑油救火，接著就只能看著爆炸後的Elbert在螢幕上燃燒殆盡。
大學畢業以來，日文荒廢已久，這趟自助旅行讓我重拾一點點自信、一點點動力、一點點熱情。Elbert毫不留情抹滅我小小的成就，他並不真心欣賞我也不了解我，他真的知道我是誰嗎？
十一月初，Elbert再一次的嘲諷，使我果斷與他分離。說明我的感受後，他亦無意挽回，於是我將微信解除安裝，謹以此文將此人塵封歸檔，即可放心遺忘。
註：故事的轉折恰巧發生在我去生田神社參拜之後，使我避開了一種難以想像的崎嶇人生。心より感謝いたしま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