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醫學體驗營:腹腔鏡子宮肌瘤切除手術(術前術中)
猶記得去年十一月底,在輕食餐廳見到友人E的那一刻,我們相擁相視,疫情的阻隔讓這九千多公里的路程更加漫長,相聚彌足珍貴。
「好啦!是子宮肌瘤。」E毫不避諱說出幾個月前開刀的原因,我聽了一驚,竟然跟我一樣!不同的是,我的情況非開不可,而E可以選擇開或不開,考量到將來有生育的打算,於是在德國安排手術日期,碰巧選在中元節那天,但遠在異鄉就不管民間習俗的顧慮了。
E開的是腹腔鏡手術,有些人或許會問在國外開刀會不會很貴?然而當下我完全沒有想到費用的事,我只關心術後的恢復階段,麻藥退了會不會痛?E答道,多少會痛,但都是可以忍耐、撐過去的。E向公司請了四週的病假,休養也不是完全躺在床上,還是要走一走、動一動,幫助復元,我插話:「要活就要動!」「沒錯!」E贊同。
E對於那次手術的評價很正面。E的媽媽在台灣尚未邊境解封時訂機票飛去德國照顧,時間緊湊,必須在兩三天內學會如何獨自搭車往返住處和醫院。「媽媽,我要喝水!」E表示那時最常這樣「使喚」媽媽。成年後,難得有這樣朝夕相處的一段日子,E說,術後和媽媽的感情更親密了。我聽了好生羨慕,我的媽媽當然也很好,但我不確定進了病房是否也有和E一樣的感受。
很感謝E和我一對一約,如此才能專注在手術的話題上。後來回想,E簡直是特地來替我術前加油打氣的。E也和我說醫院會放軟針的事,並給我看她的手,痕跡已經幾乎看不見了。我的媽媽剖腹產生下我,又經歷過子宮肌瘤的手術,但幾乎不會跟我說這些,如果細問起過程,則會回答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早就忘了。
我的手術安排在去年冬至,現在的我能好端端坐在書桌前打文章,要感謝父母、感謝主治醫師及護理師等醫療團隊,也要感謝一路上遇到的人、親朋好友,還有神祇保祐。很久以後,假使我有結婚生子,一定要提醒子女注意婦科方面的問題。為了不要在未來某天被問起當年手術時,草草回一句「我忘了」,我決定記錄這段期間的經過及心路歷程。
住院前十幾天
和E見面後,我見了兩位醫師。首先是主治醫師,磁振造影及抽血檢查報告出爐,顯示為良性,可以嘗試用腹腔鏡的方式手術,但考量肌瘤的大小與位置,有中途改開傳統刀的風險,而且剖腹會開直的。我很擔心,拿到住院同意書後,另外掛了另一位醫師的門診,每一個從超音波看到我的情況的人都很驚訝,我接收到的建議是就在原來的醫院開刀吧。
二〇二二年有好幾個認識的人開刀,來採訪一下友人Q的感想。Q說他是半身麻醉,意識清楚,末梢沒有痛覺,但可以感覺有人在弄他的末梢部位。我告訴Q自己準備接受全身麻醉,Q說全麻才好,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睡一覺就過去了,他當時還問能不能全麻,但醫師說半麻就好。
美食街座位對面的Q不時裝瘋賣傻,或許是要舒緩我的緊張。我起頭:「手術當天……」Q接話道:「是如釋重負的日子。」
住院日到來之前,默默在心裡做了最壞的打算,萬一剖腹開直的怎麼辦?我需要準備什麼?直接查詢網路上關於傳統刀的心得文,記下需準備的物品:口罩、濕紙巾、衛生紙、衛生棉、滅菌棉棒、可彎吸管、圍巾、保溫瓶、毛巾、襯衫、免洗內褲……,以及其他零零總總、旅遊過夜時想得到的日用品。束腹帶及看護墊待至醫院附設藥局再買。
友人S提醒防疫規定,疫情管制,沒有人探病會很無聊,提議我可以在醫院構思漫畫劇情,我心想,怎麼會有那個閒情逸致!「無聊」這點我倒是有聽進去,在背包放了一本輕飄飄的英文小說。
Q說住院就是滑手機耍廢。事後證實,打發時間這一塊,Q的說法比較貼近現實,那本英文小說我只在被推進手術室前三十分鐘看了一兩個段落(安撫情緒用)。而S提及的無聊,由於術後隔天忙著練習走路,像闖關遊戲般地完成各種任務(下床、步行、排尿、排氣等等),在監控下不免會保持警覺,因此並未感到無聊。
至於醫院伙食,Q認為:「還滿好吃的啊!」S則表示很難吃,這部分S說對了,真的不怎麼好吃。
住院前可以做些什麼讓自己安心一些?我去廟裡拜了保生大帝,也上網查了些資料,預想自己可能會經歷什麼。家人要我放寬心,不要想太多,但不可能什麼都不想,預先知道才有心理準備,才能給自己心理建設。無知不會是力量,知識才是。
面對人生未知的挑戰,我很推薦這兩本書:《象與騎象人》和《人慈》。前者讓我了解到,人對於逆境的適應力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強,而擁有良好的人際關係,遇到挫折也會恢復得比較快。後者則讓我認知到,應該把人都看作是正向、善良的,素未謀面的人也是,要相信人類的天性會互相幫助。
「You are in good hands. You are in good hands.」我在心裡默念著。
住院第一天
入院日中午,出發前先在家裡快篩。家母第一次使用快篩試劑:「你要幫我。」向家父請求協助。家父學習新知很快,快篩試劑一次就上手,但容易得意忘形;家母遇到未知事物會退縮,也比較沒有自信心,這股根深柢固的「自卑感」往往助長家父的氣勢。在一旁看久了,不免覺得家父家母其實是天作之合,縱使他們都會趁其中一方不在,跟我說對方的缺點。
到了住院報到櫃台,快篩陰性卡匣給櫃檯人員確認後就可以丟掉了。依循指示來到護理站報到,量身高體重、戴上有條碼的手環、詢問訂餐事宜。進到病房,我幸運住到單人房,有窗戶可俯瞰城市風景,霧霾退散時可眺望遠山。家母感慨道,當年生我的時候住的是五人一間的病房,沒這麼高的品質。
看著家母微駝著背、兩鬢皤然,兩三年前照顧奶奶,此刻又要照顧我,我心裡五味雜陳。這真是一對奇特的組合,一位看起來飽經風霜的老婦人,和一個好手好腳的年輕人,而即將躺在病床上的是年輕人。
護理師拿表格讓我填寫,單子關於病史、關於是否有藥物過敏、是否曾接受過麻醉等,也順便口頭問我是什麼原因住院,像在聊天一樣。
肌瘤壓迫膀胱導致頻尿。我想上洗手間,問護理師廁所在哪,才意會到廁所就在房間裡,護理師說正好要做尿液採檢,給了我杯子和試管,並預告等一下要抽血。
正要抽血的時候,護理長出現了,說明並拿手術同意書給我簽,同意書上寫先用腹腔鏡,若不行則改成剖腹,我有疑慮,那身上不就好多傷口。於是安排隔天上午醫師門診時可再跟主治醫師討論。
十二月下旬天氣寒冷。抽血起初由實習護理師操作,但疑似找不到血管,換一位護理師在手臂接近手腕位置放針,手感到疼痛。深呼吸後我閉上雙眼,試圖減輕疼痛和害怕。睜開眼睛時看到不得了的畫面,抽血的地方有針插在裡面!護理師正在用防水膠帶和紙膠布幫我固定住,我驚訝得無語,嚇得手汗直流。完畢,貼上數字貼紙,稱讚我勇敢,護理師說貼紙是標記哪一天要換靜脈留置針。住院這天是週二,數字6代表週六之前必須更換。我心想,天啊,沒幾天就要再suffer一次嗎?
看了看手,原來這就是E所說的放軟針啊。到地下室照X光、做心電圖,我無時無刻不注意手上的軟針,每個動作都戰戰兢兢的。脫衣服、換衣服,長袖外套難免會與軟針裝置摩擦,讓人心裡不太舒服。圍巾帶對了,穿脫方便,冬天如果有一件保暖的開襟背心也不錯。
住院的第一晚睡不太好,除了本身由於壓迫半夜會起來上兩三次廁所,還有因為軟針。我覺得軟針很痛,有一可能是真的疼痛,另一可能是看到而聯想到痛。
住院第二天(開刀前一天)
醫院的供餐都很準時,早餐早上七點半前送到,午餐約莫中午十一點半,晚餐下午五點以前就可以吃。從白天到晚上八點,每隔兩小時護理師就會進房測量血壓、心跳,也會口頭問身體狀況、排便情形。
我把握機會問那個靜脈留置針,半夜觀察到管子裡的血液會緩緩流動!早上醒來看到管子裡血液的位置和前一天不太一樣……,護理師看一眼我的手,給予肯定的回答:「那是正常的!」
護理長來病房交代我如何喝瀉藥。這天要喝兩包,上午九點一包,晚上九點再一包,喝完補充大量水分,飲食少量多餐;半夜十二點開始禁食,一滴水也不能喝。粉狀的保可淨散劑,溶於200至250cc的水,問家母是否有喝過,得到不明確的答案。喝下去沒有想像中可怕,其實還不錯喝!像在喝維他命C。
上午十點一刻,瀉藥還沒發作之前,前往婦產科門診。護理師問我需不需要坐輪椅,我表示可自行走路過去,畢竟好手好腳的。手術前一天的門診諮詢讓我放心許多,主治醫師和我分析,開腹腔鏡傷口小,術後復元快,也比較不會沾黏。仔細研究過我的案例,也經手過類似的案例,認為開腹腔鏡成功的機率高,用到剖腹的機率低。
簽了手術同意書,到出院櫃台繳了自費項目(防沾黏、縫線、3D)一半的金額,路上有學生合唱團唱歌傳福音,將聖誕節的氣氛灑進醫院裡,歌聲令人有種莫名的感動。
我想瀉藥除了清腸胃、騰出空間還有另一個心理上的作用,轉移注意力。拉了不下十次,沒特別數,也許快二十次,吃下去的菜葉、紅蘿蔔原封不動出現在馬桶裡。這就是傳說中的馬桶地獄啊。忙著跑廁所,便無暇擔憂隔天一早要動手術的事。
下午三、四點,趁有空檔好好地洗澡、洗頭髮,不知下次可以洗頭是什麼時候。吹風機可向護理站借。洗完澡換上手術衣,越來越有病人的樣子了。
下午五點,一個新的挑戰出現,護理師拿刮刀來,說要除毛。之前在網路上看到關於除毛的負面經驗,所以在家先用除毛膏操作過,但是……不夠。如果我自己無法除乾淨,晚點會有護理師來幫忙除。因為看過網路上的評論,對於讓別人除有畏懼。有老花眼的家母說要幫我用,我聽了更慌,硬是自己來,反而自己把自己弄破皮了,蠢啊!傷害是自己造成的。
傍晚來了一位護理師,年輕但是很細心,我可以把一切都交給她,完全沒有網路上形容的那麼可怕。這讓我體會到,真的必須相信自己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來幫助自己的,人與人的信任是社會上最寶貴的資產。
晚上七點,到麻醉科做麻醉評估。還好有早點到,否則要排隊。我主動提及術中保暖的問題,麻醉科醫師建議使用「一次性醫療用熱空氣保暖毯」。術後止痛的部分,萬一剖腹,可能需要自費自控式止痛。我的手術時間預計六、七個小時,屆時會插氣管、接導尿管,都會在麻醉後才接上去(否則太恐怖了)。
以為喝完瀉藥痛苦就結束了,沒想到護理師告知手術當天清晨五、六點要灌腸,然後手術衣反穿、戴手術帽。我問,那我睡覺需不需要設定鬧鐘?護理師語調輕鬆地說到時會有人來叫我。
住院第三天(手術日)
睡眼惺忪,天還沒亮,看到值夜班的護理師開門進來,指示我側躺,然後深呼吸,塞甘油球。當下我腦海裡一個念頭:「怎麼會有人發明這麼變態的東西!」與其說痛,不如說很痠。理論上要忍耐五分鐘,我勉強撐了一分鐘就到洗手間解放。看了手錶,清晨五點四十分。
表訂上午八點三十分手術,我運氣好,排在第一刀。但怎麼八點多還沒接到通知?因為手術室也要做一些準備。忐忑不安等候著,我由衷希望這天能順利開刀,畢竟已經忍受了軟針、瀉藥、甘油球、禁食……,尤其是甘油球,這玩意兒是我最不想再碰到的。
護理站的電話響起,通知前往手術室。醫護人員熟練地幫我掛點滴,我生平第一次坐輪椅,拖鞋脫掉,赤腳踩在輪椅腳踏板上,好冰,蓋上一條醫院的被子還是頗冷。
被推進電梯,坐在輪椅上的視角和平常不太一樣。來到開刀房的樓層,首先遇到麻醉科,確認資料,確認我知道接下來將接受什麼樣的手術,確認我明白將以什麼方式接受麻醉。問我會暈船嗎,我回答不會。資料都是我簽名的。
然後在一旁等候,沒戴眼鏡,但我看得出前方是開刀房,這裡已是家屬非經同意不得進入的區域。聽見醫護人員同事間閒聊:早餐吃了嗎?你變瘦了!哪有!不知何處還有醫護人員在吵架,工作方面的問題。我在一旁瑟瑟發抖,一方面出於緊張,一方面則是真的好冷。
麻醉科再次出現,和我核對資料,真的要進手術室了。走廊上,醫護人員說我好瘦。「直徑二十公分欸!」「但醫師要用scope開!」
躺到手術台上,努力讓頭部跟頸部在一個比較舒適的位置。接著有個暖呼呼的東西鋪在我身上,想必就是「一次性醫療用熱空氣保暖毯」吧!誠心推薦加購這項目,這溫暖的感覺驅走寒冷,讓我忘了懼怕。麻醉師提示麻藥即將從點滴注射進去,頓時一股沉重感襲來,沒來得及反應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