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小說及舞台劇感想
距離我第一次讀《孽子》已經超過七年，最近重新閱讀，心中的感受和過去或多或少有些不同，有些橋段更加刻骨銘心，心有戚戚焉，看待事情的角度及切入文本的重點也有所轉換。事實上，《孽子》小說從最初連載，距今也超過四十年了，真是一部歷久彌新、愈陳愈香的巨作。
比起單純歸類在男同志文學，《孽子》裡描寫的內容不僅是男同志之愛，更深刻的是父子親情、流浪追尋以及贖罪的過程。作者白先勇寫《孽子》，當初的創作理念是：「文學面前應百無禁忌，百分之百誠實。」他認為：「同性戀是與生俱來的，是ＤＮＡ就已決定，既然，同性戀是人性的一部份，就應該被書寫。一個寫作的人，一定要對自己百分之百的誠實，寫出心中的信仰，不能有所顧慮。」（見《孽子貳零貳肆劇場顯像》頁１２，〈孽子的三十年變奏〉）
重讀《孽子》的契機是今年重返巡演的舞台劇，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首尾，還記得主角阿青被逐出家門的開頭，用一則校園公告即交代來龍去脈，結局踏著「一二、一二」的步伐，我也記得。至於中間種種經歷、次要登場人物，則遺忘得差不多了，所以顯得陌生。龍鳳戀當然是經典，舞台劇的一大亮點就是看龍鳳戀如何詮釋，這部分全用舞蹈表現，看他們若即若離，夔龍想佔有阿鳳，阿鳳把他推開，後又扭在一起，愛憐的眼神。肢體語言勝過千言萬語，舞台上阿鳳沒有任何台詞。情殺以燈光色調的轉換來呈現，染成紅色，很精彩。
我參加十月台中歌劇院場次，現場座無虛席，觀眾年齡層分布得廣，周圍有年輕人，前排也有看到中老年人，像組讀書會的。中場休息聽到有觀眾討論，改編得滿多的，當下我感覺不出差異，因為文本幾乎遺忘，舞台劇對我而言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後來複習完小說，再回想，確實有個滿大的差別，阿青的工作經歷置換了，舞台劇裡把他設定成更早就在傅老爺子家服侍，巧妙帶過那些性工作和遊蕩。
要在三個多小時內濃縮一本近四百頁的小說，勢必會刪減一些角色和枝微末節的片段。比方說，阿青在野人咖啡室邂逅的趙英，從新公園帶回家的智能障礙者「小弟」，還有流浪幾個月後回母校打籃球認識的「娃娃臉」等等，這些都未登上舞台，刪去也不影響主線的脈絡發展。這幾個角色的作用大概在於強化阿青對早逝胞弟「弟娃」的思念，他一直在尋找弟娃的影子，想找到讓他再次扮演兄長角色、讓他保護、可以好好疼愛的對象。也因此，不管是觀看舞台劇，或是閱讀小說，都會覺得阿青真是一個暖男，過早承受過於沉重的人生課題，更令人不捨。
跟小說原著相比，舞台劇歡樂多了。小玉很搶戲，聲音也很有識別性，演員把這個角色演得很凸出，很有個性。舞台劇觸動到我的地方在後段，夔龍與傅老爺子的談話。而小說最近整本看下來，中途讓我哭了好幾次，文字寫得太深入、太寫實，從阿青與病重的母親到最後傅老爺子的喪禮，幾場生離死別都寫得很真實，尤其切身經歷過，悲傷的記憶便歷歷在目，回憶與小說重疊共鳴，叫人不掉下淚也難。
……父親的痛苦，你們以為能夠彌補得起來？不錯，夔龍，你父親從來沒跟我提過你，而這些年我也很少與你父親來往。但我知道，他受的苦，絕不會在你之下。這些年你在外面我相信一定受盡了折磨，但是你以為你的苦難只是你一個人的麼？你父親也在這裡與你分擔的呢！你痛，你父親更痛！
頁３０４，傅老爺子
你們這些孩子，哪裡能夠體諒得到父親內心的沉痛呢？……阿青，你在我這裡住了這些日子，我已經把你當做自己人一樣了。你也有父親，我敢說你父親這一刻也正在為你受苦呢……
頁３０６，傅老爺子
《孽子》裡有好幾段破碎的父子關係，阿青與把他逐出家門的父親，傅老爺子與舉槍自盡的兒子傅衛，夔龍與把他送去國外不准他回來的父親，還有幾個父親坐牢或父不詳的，如吳敏、老鼠、小玉等。若不是因為同性戀的性向，阿青和傅衛或許還不至於變成「孽子」。軍事化的管理，違反軍紀就處以極刑，父權高高在上，絕對的命令，絕對的服從，阿青的父親、傅老爺子和夔龍的父親應該都是愛著兒子的，但教養方式卻走上極端的軍人風格，非黑即白，從軍卻不知正確表達愛的方式，以致兒子無法諒解，徒留無盡的遺憾。
這部小說沒有絕對的壞人，就連殺了人的夔龍，雖逃過被判刑，他的行為卻有如贖罪般，找出弱小需要幫助的人，然後無條件的給予。因為過去的關係出現裂痕未修復，釀成遺憾，此後餘生都在為當年的衝動贖罪。傅老爺子慷慨幫助公園裡無助的青春鳥們，因為當年他的兒子正是死於身為同性戀卻不被接受的事實。阿青想收容「小弟」，多少也是想贖沒有把弟弟救回來的罪。這些過去的負擔與痛苦，為這些角色再蒙上一層悲情的色彩。
仔細看小說，還會發現裡面的時間和地理位置都交代得很詳細。時序從五月開除學籍到結尾農曆新年，並不滿一年，主角卻彷彿已歷經滄桑，有家歸不得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折磨。如今，三、四十個年頭過去，同性戀的議題也愈來愈受到重視，《孽子》「研悲情為金粉」的情懷，使我們明白，比起二元對立，同理與認同是不分世代都需要的精神。
延伸：解析《孽子》
舞蹈的部分真的好厲害啊！阿鳳的角色詮釋得很好，沒有台詞全用肢體語言表現，演員都好投入。
ISBN: 978-957-9027-7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