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聯絡人

2020-08-25 00:00

 

  今天又報名了一場路跑,報名過的人都知道,參加路跑活動要填寫緊急聯絡人。照慣例,我填寫了家父的手機號碼。資料送出後,我不禁想,除了家父家母,我還能填寫誰當我的緊急聯絡人?隨著父母逐漸邁向老年,沒有兄弟姊妹也沒有伴侶的我,還能依靠誰,在我倒下去的時候伸出援手急救呢?

 

  遇到困難的時候,我會向誰求救呢?盡量建立平行的友好關係,而不是垂直的權威關係。在奶奶過世後不到半年,這個月二伯父也溘然長逝,辦公室上個月也有同事(是這一位)一天沒來上班,當天下午就被發現陳屍在家中。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鳴。

 

  每一種孤獨死去,總留下幾分淒涼與幾聲嘆息。二伯父的驟逝尚有重重謎團未解,發現時已經幾天了,就連是哪一天走的也不清楚,離奇的是,二伯父並不像那位同事長年獨居,而且生前交遊甚廣,育有一子一女,同住屋簷下,怎會走到這個地步?

 

  瀏覽最近LINE家族群組的對話紀錄,最後幾則轉發圖檔在八月十一日,看了不會特別有印象的內容,畢竟是轉發來轉發去的,沒什麼識別性。家父有傳長輩圖道早安的習慣,二伯父在八月十二日起就不讀不回了。

 

  我離家北漂工作也快三年了,不知不覺也養成每天回應家父家母早安圖的習慣,未曾思考過其中的意義,我有購買專門應付長輩圖的罐頭貼圖,早起發一張,睡前發一張,不用三秒鐘,輕輕鬆鬆。通訊軟體煩歸煩,但有時候空蕩蕩的也滿寂寞的。

 

  人類都有社交需求,沒事傳張照片、貼圖,證明自己還活著,以前聽來似笑話的論調,如今卻再真實不過,是人都會孤獨、都會有低潮、都會渴望受到適時的關注。又或許是,不想在長江後浪推前浪下,淹沒在新一代的思想大海裡。無版權的粗糙製圖是個求救訊號,請求被看見,回應是批准,意思是:我觀測到你了,我看見你了,你的存在得到承認。

 

  回想起三月底那時候,強忍悲慟的一通電話,電話另一端,是很深沉克制情緒但還是很沉重的一句話:「奶奶走了。」了然於心我只淡淡回了一句:「我收拾一下就回去。」殯儀館每日供飯,不停摺著蓮花,後來意識到,蓮花不只為往生者摺,更多的作用是撫慰在世家屬的心。

 

  最近聽了奚淞與白先勇的講座,奚淞提到「Namaste(नमस्ते)」的手勢,雙手合十,拇指略彎進掌心,意思是我以心中的佛性(或神性)問候你心中的佛性(或神性)。朝掌心彎曲的拇指像蓮花中間的花苞,蓮子的化石過了千年仍可綻放,在最初始,藏在裡面的花苞,代表眾人皆平等,到最後各自盛開出專屬於自己的花朵,在擅長的領域大放異彩,那樣就不虛此生了吧。

 

  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家父與二伯父因為照顧奶奶的事、因為遺產的事、因為準不準時的事、因為其他細碎的事,曾鬧得不太愉快,親戚看不下去,有的火上加油,說二伯父年輕時的風流揮霍,有的要家父忍讓一些。本應是平行互助關係,變成二元對立,尤有甚者,變成垂直命令與服從。

 

  告別式、封釘、百日,這幾回見到二伯父與堂哥的父子關係荒腔走板,哪有兒子對父親唯唯諾諾到了極點、像個深怕犯錯的二等兵呢?如果是二等兵,那就無權干涉上級長官,即便長官已病入膏肓,未層層彙報前,不得越級提出勸告。沒有誰害了誰,只有未解的結。

 

  獲知死訊後,家父不時嘆氣:「不值得啊!」手機遊戲是世間暫時的避難所,為了暫時忘卻尚未和解的兄弟關係。堂哥驚慌,找不到重要的遺物,身分證、存摺、印鑑及相關證件等,尚未和解的父子、父女、夫妻關係……,留下無限的遺憾。

 

  我們應該再更活在當下才是。我想起一位戰後以日文創作的台灣作家,年輕時得了肺結核病,以為自己活不久了,每天把自己整理成可以隨時面對死亡的樣子,直接以熟悉的日文創作,結果活到八十幾歲。

 

  今年年初,農曆過年前,奶奶說,一直都沒有好好替二伯父過生日,安排了一月份其中一個週末,終於完成心願。至少還有一起過生日啊,儘管是最後一次。

 

  幾年前,想致力於創作,我曾自問:「什麼會留下?」指的應該是什麼樣的作品會留下,而現在想起這個問題,應該說,人死後,什麼會留下、什麼會為世人所記得?韓第(Charles Handy)出了一本新書《你是誰,比你做什麼更重要》,靈堂前,我們不會問往生者生前做到多高位階的職位、賺了多少錢,雙手合十,只會想到他的為人,做了哪些善行義舉。

 

  想些正面的吧,逝者生前曾如何幫助過我、帶來哪些正面的影響,我會懷念宏亮的聲音、細膩的文筆、曾經熱鬧的餐桌飲酒高談闊論,如今已成絕響。人會漸漸衰老,關係也可能在每一次的小誤會中漸漸變質,無數次的細微偏移導向無可挽回的後果,這中間或許有微弱的求救訊號,只是沒有人成功解讀出來。

 

  隨著歲月推移,送走的人只增不減,每一次都是一次適應,傷心事加總起來,我已不敢奢求幸福,只求善終。不要節哀,因為哀傷是對死者的尊重,順變就好,順變但不用節哀,想哭就放聲大哭吧。

 

  我仍沒有信心,緊急聯絡人除了父母還能寫誰,實質上,由於工作分隔兩地,父母可能也不能當我的緊急聯絡人吧。倒也無妨,想像自己是個隱居山野的作家,每天把自己整理成可以隨時面對死亡的樣子,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