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感想

　　從一開始就知道房思琪後來發瘋了，無法逆轉的結局，即便如此，還是一頁一頁讀下去。身為讀者，想知道的是，中間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沒有人救她，放任她在青少年時期一直活在補教狼師龐大的陰影下？最終，壞人沒有遭到報應，繼續在某處逍遙。

　　書的標題有「初戀」，顯然，對思琪來說，李國華是她的初戀，儘管他們差了三十七歲，在她十三歲時就強暴她，逼她口交，把她塗在牆上。這樣的狼師卻是「初戀」，多年來性侵達上百次，對她「南征北討」，害她對床「六親不認」，在性交的過程中，又引經據典，融入國文教學，那些高度藝術化的情話哄得女孩團團轉。嚮往文學的少女，被舌燦蓮花的老師玩弄在股掌間，騙她說愛她，恍惚中墜入愛河，究竟是先有愛還是先有性不得而知。她的身與心全被拿去了，身體上貞操的剝奪是確定的，只好說服自己也愛著老師，否則就太難堪。讓思琪最終發瘋的原因，一是老師終究拋棄她，尋找下一個獵物，二是發現難以再騙自己愛著他。不管愛不愛，多年來的性器進出依舊是不爭的事實。

　　她可以看到欲望在老師背後，如一條不肯退化的尾巴——那不是愛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別的愛情了。她眼看那些被飲料的汗水濡濕的小紙條或是九十度的腰身，她真的看不懂。她只知道愛是做完之後幫妳把血擦乾淨。她只知道愛是剝光妳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顆鈕扣。愛只是人插進妳的嘴巴而妳向他對不起。

頁９６

　　這就是思琪的「初戀」，那明明不是愛情，稱不上初戀，但是除此，她也不知道別的愛情了。而書名還加了「樂園」，更顯反差，那地獄般的痛楚，即使不願意照樣強迫的性交。樂園讓人想到墮落，思琪墮落了，然而身邊的人認為是她不檢點，就像書裡其他受害者，餅乾、曉奇，一個被說髒掉的餅乾誰還要，一個反被指控先勾引老師。思琪試探地問，得到的回應卻是「性教育是給需要性的人」「誰這麼小就那麼騷」，受害者試圖求救卻先被貼上標籤。

　　共犯結構裡，還有專門送女孩子進狼師巢穴的班主任蔡良，未反對讓女孩與狼師獨處的家長，以及張太太。這就不得不提故事的支線了，思琪身邊有兩個閨密，一個是她思想的雙胞胎劉怡婷，兩人年紀相仿，從小讀的書幾乎一模一樣，就只差在思琪長得漂亮，怡婷長得不怎麼樣；另一個是許伊紋，二十幾歲，讀比較文學博士，婚姻把她的學業打死了，年紀輕輕嫁給年長十幾歲的高富帥錢一維，搬進豪宅不到一年卻被家暴。當初是張太太介紹他們認識的，張太太明知錢一維酒後會打人，打跑多少個女孩，卻還是把他介紹給伊紋。蔡良及張太太同樣身為女性，但並不為「弱勢」的女性發聲，反過來助長男性的淫威，並自以為成就一樁樁好事。連女人都不幫助女人了，不過，書中最後還給伊紋一個還算好的結局，離開一維，找到真愛。可是思琪還在受苦，伊紋沒辦法只讓自己幸福卻眼睜睜看著思琪行屍走肉。而伊紋作為家暴受害者兼兩個女孩的文學啟蒙導師，實際上能做的非常有限。

　　讀到文學博士了，卻遭受家暴又對強姦犯束手無策，伊紋頂多只能唸唸文學作品給病中的思琪聽，這讓人不禁要質疑，文學是不是一點用也沒有？如果伊紋讀的是法律呢？是不是就比較能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

　　小說頭幾頁就寫著「改編自真人真事」，儘管書裡大量使用譬喻，刻意雕琢的工筆，現實彷彿被幻想迷幻扭曲，又非常鉅細靡遺，就像心理學提到的「閃光燈效應」，太過衝擊導致烙印在腦海裡久久不能揮去，每一個細節變得清晰可見，那些場景、影像早已在作者腦海中排練、重新排練千千萬萬遍，以致寫得那麼具體深刻，譬喻譬得一層又一層，也許現實太難以忍受，只好以獨特的譬喻轉移注意力。

　　「……雖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馬卡龍——『少女的酥胸』——我已經知道，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頁８０，思琪的日記

　　除了譬喻，還有典故、文學作品。作者生前最後的訪談提到，胡蘭成是李國華原型的原型，而李國華是胡蘭成縮水再縮水的贗品。胡蘭成再怎麼樣也是經歷過戰亂，而李國華沒有，就只是個超級渣男。

　　……摸了一陣子，他抓住她的手，得意突然羼入淒涼，他說：「我跟妳在一起，好像喜怒哀樂都沒有名字。」房思琪快樂地笑了，胡蘭成的句子。她問他：「胡蘭成和張愛玲。老師還要跟誰比呢？魯迅和許廣平？沈從文和張兆和？阿伯拉和哀綠綺思？海德格和漢娜鄂蘭？」他只是笑笑說：「妳漏了蔡元培和周峻。」思琪的聲音燙起來，我不認為，確切說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老師追求的是這個。

頁８１

　　思琪陷入國文老師的話術中，正當化他們的行為和他們的關係。雖然痛苦卻沒有想到要逃脫，她大可以去驗傷、在過程中採集證據，然後告他。在那些巧舌如簧下，她漸漸相信他們之間有可能開花結果。自尊心拉扯，如果他終將對她負責，那這一切皆可一筆勾銷；反之，就只是反覆施行的強暴，上了法庭不一定得到賠償，沐浴在大庭廣眾下，還要被他人指指點點一輩子，縱使從來就不是她的錯。

　　書裡多次提及「溫良恭儉讓」，本來是儒家倡導的五種美德，到了小說中，這五字變得非常噁心。李國華心裡默背的口訣，可能也是作者自身所憎恨的特質，面對這般狼師、渣男，早該捍衛自身權利，不該那麼「溫良恭儉讓」，長久以來隱忍不處理。

　　還不張開，只好冒著留下瘀青的風險，再揍，一下，兩下，三下。三是陽數，代表多數。溫良恭儉讓。餅乾的雙手去按鼻子的時候，她的雙腿鬆懈了。他驚喜地發現，當他看到嘴唇上的血，跟看到大腿內側的血是一樣開心。

頁８４，李國華強暴餅乾

　　完成了。房媽媽前幾天送我的螃蟹也是綁成這樣。李國華謙虛地笑了。溫良恭儉讓。溫暖的是體液，良莠的是體力，恭喜的是初血，儉省的是保險套，讓步的是人生。

頁２０３，李國華將思琪綁成螃蟹的樣子

　　作者在訪談中指出，李國華的思想是很畸形的，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竟然背叛浩浩湯湯超過五千年的語境。說著高深的言語，做的卻是低級下流、禽獸不如的事情，還不斷用美麗的情話合理化。回頭看小說剛開始這句：「劉怡婷要過好幾年才會理解，運用一個妳其實並不懂的詞，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個人心中沒有愛卻說我愛妳一樣。」（頁１１）呼應了李國華心中並沒有愛，卻老是對思琪說著愛，無論是當事人或旁觀者，都要多年後才能明白。

　　看過小說，自覺看過的文學作品太少，沒有完全讀懂，於是看了訪談影片。幾個特別的提示記錄如下：

　　一、房思琪和劉怡婷最初是沒有品味的，她們就像饕餮，什麼書都吃，但她們沒有品味可言，是許伊紋領她們進文學的殿堂，教給她們品味的。這部分我有點懷疑，看了很多書，無形之中不是就會形成自己的觀點，產生自己的品味嗎？不過，什麼書都看，不分優劣確實也滿危險的。所以書本看似有益，其中也是有優劣高下之分？有好書也會有壞書，有好人也有壞人，有好老師也有壞老師，更有狼師。但願她們擁有的不僅是識書的能力，還有識人的能力。

　　二、作者得知創造出完美寓言體的作家奈波爾（V. S. Naipaul）會虐打妻子時，內心非常痛苦，而奈波爾似乎也是錢一維的原型。我還不知道奈波爾是誰，上網搜尋，他活到八十五歲，可說壽終正寢，一眼望去幾乎是他的成就。也許，所謂的渣男通常不會受到懲罰，甚至，他們還會留著好名聲，享著清福，開開心心進棺材。

　　三、作者提問：藝術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份？換個角度問，抑或藝術從來就只是一種巧言令色而已？

　　四、初試啼聲，就有五刷的出版量，作者並沒有特別高興，她說，她沒辦法選擇書寫主題，是強暴這主題找上她的，今後也只能寫類似的東西。然而，談到今後都是騙人的，因為訪談結束後沒幾天她就自殺了。

　　ISBN: 978-986-92364-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