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股老劉

　　大約是四月下旬的事，週期性的人事調動，大風吹，吹來一位老先生，五十年次，比我爸還年輕，但外表衰老許多。他資歷很深，所以同事都禮貌稱呼他為大哥，我那時不諳這套潛規則，直呼他的名字，叫得太親暱又沒大沒小。同事之間閒聊提到他時，倒是有統一的稱呼，私底下大家稱他老劉。

　　第一天老劉來辦公室報到的時候，拉著一只髒髒的小行李箱，肩上掛著藍色大麻布袋，還提著疑似city'super的綠紙袋，大包小包的像流浪漢的遷徙。他穿著白色襯衫配牛仔長褲，襯衫規規矩矩紮進去，與上司說話，必先說：「報告長官！」並略為鞠躬，以示尊重，但也可能是本身就背微駝，讓人誤以為在鞠躬。向上司簡短自我介紹、寒暄過後，他來到我最初被分配到的Ａ桌。辦公室有Ａ、Ｂ、Ｃ三桌，Ａ桌人最少，六個座位中還有三個空位，任君挑選。老劉看了看便選中前些天我才剛搬離的那個座位。

　　搬到熱鬧的Ｂ桌，增加我與同事交流的機會，後來才知道先前我在Ａ桌坐的那個邊緣位子歷經了好幾任怪人，彷彿有個磁場，總會把怪人吸引過去，我算是例外。

　　老劉看上的座位離長官很遙遠，又背對同事，看不到大家但其實大家都看得到他，可滿足鴕鳥心態。我換到Ｂ桌才發現自己之前在Ａ桌的一舉一動大家都看得很清楚，還好當時沒有心存僥倖做些偷雞摸狗的事。

　　原先看得很習慣的電腦螢幕忽然變了樣。電腦開機，老劉一個鍵一個鍵、幾乎是以每間隔一秒鐘才壓下一個按鍵的速率輸入冗長的密碼。進入系統畫面了，由於視力不佳，網頁要放大到２００％。偏偏他的工作很需要眼力，內容很單純，就是輸入英文或數字到欄位裡，再按Ｆ５即完成。我的第一項職務跟這很類似，剛開始幾乎有求必應，老劉遇到困難，我就過去幫他。每次過去協助，失真的畫面、莫名提高的當機次數，總讓我難以相信這台電腦曾是我在使用。有幾次是芝麻蒜皮的小事，例如他把Ｐ看成Ｂ導致輸入無效，或是滑鼠游標沒有自動跳到下一個欄位使他很困擾等等，經過年輕人指點往往恍然大悟。

　　表面上看起來懂了，實際上還隱藏很多問題。正常一天要打四五百組號碼，但老劉一指神功外加老花，整天八小時下來還打不到一百組。我看不下去，建議他改用刷條碼的方式，可能會快許多，當我拿條碼掃描器給他時，換來一雙迷濛的眼神。可憐的老先生，已經再也不能吸收科技的新知。

　　他彷彿存在於平行空間，過著一般人難以想像的生活。據說以前在機坪工作，長期暴露噪音環境使他聽力受損，跟他講話要很大聲才聽得到，否則他都會先回以：「蛤？」他說話如他打字，一個字、一個字的敲進去，徐緩卻又高分貝。接聽辦公室的電話則相當自我中心，剛換座位不久，他的分機時常還有找我的電話，鈴聲一響，從他的背影起先看到一些遲疑，接著帶點惱怒，他拿起話筒，不是說話，而是直接把電話掛斷。同事好言相勸，他回說：「我不接！」三番兩次任性掛電話，後來告訴他轉接電話的方法才漸漸改善。

　　如果以為不接電話是因為不會講電話，那可就大錯特錯。每天早上九點前後是老劉的股票交易時間，他買賣股票的方式很傳統，是透過電話彼端的股票交易員。手機開擴音，成熟女性的聲音傳來，一通電話快速完成一筆交易，關鍵詞、確認、掛斷，沒有多餘的問候語。也許對他來說，這樣程度精煉的電話才有接聽與撥打的價值。

　　鄰座的同事說十幾年前曾和老劉同組，那時他就在炒股，上午工作，下午用一疊紙堆起的小山作為掩護，躲在後面睡覺。投入股票市場少說十多年，應該或多或少有收穫，再加上他資深，薪水高，生活應不成問題。怎麼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這副落魄潦倒的模樣？拖著鍋碗瓢盆彷彿全部家當，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步履維艱。有一次午休時間，寧靜中一點聲響都有放大效果，噗噗噗好幾個連續音把我吵醒了，抬頭昏暗的室內隱約看到老劉慌張起身，看來還有腸胃方面的隱疾。不只這次，此後影印機前、走廊上、茶水間，與他擦身而過，冷不防的噗噗聲劃過空氣代替點頭打招呼。

　　他的午餐不是泡麵就是麵包。中午也不在座位上吃，而是端著圓形鐵製便當盒移駕到傳真機旁的公共座位，稀哩呼嚕吃著泡麵，吸麵條音效十足。還疑惑這樣吃會不會吃不飽或是營養不良，下午就看到他自備一包池上米餅，一邊吃米餅一邊把撕開的包裝塞到抽屜，不是有垃圾桶嗎？結果抽屜滿是垃圾和米餅的碎屑。

　　老劉在大家心中是一團謎，很難搭話，聽說他以前很兇，同事請他工作認真點，他就理直氣壯回嗆：「我就是要打混啊！怎麼樣！」不過看他現在病懨懨的樣子實在難以聯想。在他調走後我們仍不知他究竟有沒有結婚？買股票到底有沒有賺錢？只知他現居台北市精華地段，每天搭交通車來上班。手機放在桌上，明目張膽插著ＵＳＢ線連接電腦主機充電（這是禁止的），咚、咚、咚，跳出股市訊息時伴隨的低頻噪音，跟隨他到天涯海角。

　　我主張老劉買股票被套牢，否則怎麼年老體衰還要每天一大早起床，輾轉搭車來延續升官無望的公務生涯？同事則持不同見解，認為他在股票市場還是有獲利，上班是為了享受團體生活，否則一個人在家多無聊！「一個人」這部分也要打問號，他真的不曾結婚、膝下無子嗎？然而他要是有妻子，應不至於無知到會把塑膠蓋放進微波爐微波，也不至於每天扛著熱水壺和一堆雜物上下班。也或許他曾經有妻子兒女，只是太沉迷於股票導致妻離子散。

　　更令我在意的是，國家每個月要以５２０的俸點標準支付薪水給他，一位炒股老手同時也是一位沒什麼實質生產力的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