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的寄生蟲》感想

2018-09-06 00:00

 

  若要為《我媽媽的寄生蟲》下一句評語,我會說:「文字很簡單,後勁卻很強。」文字十分白話,可比擬修飾過的社群網站貼文,書中不時可見括號補充,也有很多疑問句,讀者不用費力就能暢行無阻看下去。但整本看完後,我不知為何憂鬱了兩天,忽然腦子中毒般浮現一些厭惡自己的想法,開始質疑聲稱愛我的人。是不是農曆七月還沒過完?還是這本書太有感染力?或是另有其他個人因素則不得而知。

 

  寄生蟲脫離宿主後能否獨立生活?這本書用淺顯的文字引領讀者反思許多課題,其中最主要的一道、貫穿整本書的大概是:如何才算真正的獨立?怎麼樣才算是個成年人?在〈後記:蠹魚〉中作者寫道:「我不想要再寄生了。不管在經濟、思想,還是情感的層面。我想要走向獨立,並且正在這條路上走著。……我曾經認為,『獨立』就是完全不接受別人的幫助、完全不依賴別人,但是我現在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也不需要那麼做。」(頁261~262)

 

  由於描寫太細膩,像刀片劃入肌理,讓人看到表皮底下的血與組織,讀之很難不產生共鳴,在自己的生命軌跡中竟可找到能對號入座的經歷,或者與作者的共同點。第一個共同點是,我和作者同樣是獨生子女,也有幾個未出世的手足,母親生我時已三十五歲,在那年代算是晚育。我的父母也屬於不會把戀愛說出來的類型,可能那個年代就是那樣,總要我旁敲側擊,才勉強套出當年實在不怎麼浪漫的愛情故事。

 

  第二個共同點伴隨著第一個共同點,就是成長過程中都被保護得很仔細,甚至是保護過度。「在別人眼中,我確實是個依賴、缺乏生活能力的小孩。許多事我只要擔憂,甚至不用開口要求,父母就會自動自發替我著想,幫我處理好。……我一方面享受父母照顧帶來的方便,另一方面深深引以為恥。」(〈跳蚤〉,頁108)從小親戚就不時嚷說我被過度保護,例如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全家及親戚家一起報名國內跟團旅遊,清晨一大早急急忙忙趕上車,一團慌亂之中我不小心套了拖鞋就跟著走,到遊覽車上才發現穿錯鞋,親戚就借題發揮,說都是平時太過呵護了,大人一不注意連鞋子都不會穿。到了高中,學校離家裡有一段距離,家母每天騎機車載我上下學,在親戚之間傳為一段佳話,但每次親戚用這件事跟我說家母對我多好、要好好孝順,聽著我心裡一股羞恥感便油然而生。

 

  直到大學我終於學會搭公車才總算有「行」的自由。大學以後我才發現我們家步行五到十分鐘的站牌是有公車直達高中附近的,雖然也可能是那時候的公車網才變得比較發達。第三個共同點是,我和作者都曾試圖以離開台灣、把自己丟到異鄉來證明獨立。作者去了英國又去了波蘭,我則去了上海(比起來近很多)。在上海當交換學生那段期間,我第一次開銀行帳戶、第一次申辦當地手機號碼、第一次獨自登機、第一次花錢看演唱會……後來又第一次解除銀行帳戶,與其說獨立不如說比在家裡自由許多。然而回到台灣後,彷彿灰姑娘的魔法消失了,或是出於一口氣離家四個多月的補償心理,長達兩年半沒有再離開台灣了。感覺我已經證明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可以活得好好的,不需要再藉由離家證明這點。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完全無法以金錢以外的標準去看自己。我不知道這樣的偏執從何而來,也許一方面是因為台灣是一個物質掛帥、向錢看的社會,另一方面,也和我父母的教育方式有關。他們不像有些人會把錢看成最重要的,一天到晚把錢掛在嘴上……但是同一時間,他們也像許多台灣人一樣,把金錢當成情感交流的語言。

〈蝨子〉頁215~216

 

  前面提到這本書會引導讀者思考一些議題,在〈蝨子〉這一篇點出我們普遍習慣「用金錢表達感情」,我認為這是很細膩的觀察。每個月固定有薪水入帳後,我的自信提高一些,而更讓我快樂的是,能夠每個月給家母幾千元的生活費,或是家母生日時,我立刻把握機會、主動說要買蛋糕,還有家父生日時,我半哄半騙請全家吃一頓飯,也讓我既快樂又有成就感。不知不覺中,我也成了一個用金錢或物質表達感情的人了。但世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從過年的紅包到逢年過節的伴手禮,人生大大小小的階段都少不了用金錢恭喜、用禮品傳達心意,再來用白包慰問、用聘金迎娶、用禮金祝福……。涉及到禮俗的姑且不論,但有時給與過多金錢物質上的,對於接受者反而是種負擔。情感與物質都是雙向的,不會永遠只有一方付出,也不會永遠只有一方獲得,穩定的關係必會到達一個均衡點,天秤長期嚴重傾向一邊的關係不會長久。

 

  家人對我的養育之恩一輩子也報答不完,偶爾在能力範圍內給些物質或金錢上小小的報答也未嘗不可,只是千萬不能有「我會賺錢了,所以愛怎麼樣都可以」,或是「我有給孝親費,所以家人應該聽我的」這樣的想法。不管有沒有賺錢,我依然是我,跟尚未考上前、每天吃家裡用家裡的我比起來,現在的我只是多了穩定的工作和薪水,如此而已,但背後生而為人的本質是不變的。給的錢多不一定代表愛就比較多,就算沒錢也能給人愛、給人溫暖。

 

  後來,我似乎釐清這本書讓我憂鬱兩天的原因了,因為它,讓我看到過去的自己。

 

  ISBN: 978-986-359-2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