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感想

　　初戀那種不可名狀的感情，屠格涅夫寫得非常好。《初戀》寫的是男主角十六歲時發生的事，那場初戀帶給他震撼使他不得不長大。內容不單純是愛情，還帶點懸疑推理，但是初嘗戀愛苦澀滋味時，特有的那份濃烈炙熱情感，屠格涅夫筆下的敘述確實抓到了精髓，無論是曾經歷、正在經歷、將要經歷愛情的人讀來都會有共鳴。

　　我坐到椅子上，宛如著魔般坐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感受到的事物是如此新鮮、甜美……我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茫然環顧四周，呼吸緩慢，一會兒因為腦海中重現的記憶輕聲發笑，一會兒內心發冷，因為想到自己戀愛了，想到這就是了，這就是愛情的樣子。黑暗中，季娜依達的臉龐在我眼前飄忽蕩漾，卻始終沒有消失：她臉上仍然掛著謎樣的微笑，眼睛微微斜睨著我，充滿好奇、若有所思又柔情萬千……就像我跟她道別的那一刻一樣。我終於起身，躡手躡腳走到床邊，沒有脫下衣服，小心翼翼地將頭擱在枕頭上，彷彿擔心劇烈的動作會驚擾到盈滿我內心的情感……

頁４５

　　在進入故事前，先介紹一下，屠格涅夫（Ivan S. Turgenev／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是十九世紀俄國的小說家，故事背景自然就是那個年代，讀一讀會看到一些時代標記，比方說：製造廉價壁紙工廠裡的童工、家庭教師、用搖鈴喚僕人、騎馬代步、以獵槍趕烏鴉等等。有一點讓我驚奇的是，女主角季娜依達（Zinaida Alexandrovna Zasyekina）鬱悶時，虐待自己的方式竟然是整天喝加冰塊的冰水，說喝冰水帶給她快感，醫師則警告她這樣可能會感冒，甚至送命（頁６４～６５）。

　　就像初戀對象總是讓人魂牽夢縈，不斷回憶，《初戀》這篇近乎自傳式的作品也令人回味無窮，讀完會想再回去重讀好幾遍。雖然作品篇幅不長（僅一百多頁），其中卻有不少耐人尋味的部分，可以從不同層面分析，試分述如下。

戲中戲的設置

　　開頭是宴會結束後，三名中年男子在午夜的對話，主人提議大家說說自己的初戀故事，在場扣除掉早已遺忘及初戀乏善可陳者，就剩下弗拉基米爾，他的初戀確實很不尋常，於是故事便從他手寫本子裡的記述展開來。

　　當讀者通篇讀完，或許會思考，為何作者要大費周章把故事鑲嵌在一場午夜對話之中？撇開弗拉基米爾的本子不談，直接從他十六歲開始敘述，不也不影響閱讀？為何要弄成倒敘法，加上一層框架？

　　我想出幾個原因。首先是對比，藉由另外兩位男士的三言兩語就道盡，襯托出男主角的初戀非比尋常，非短短幾句話即能交代過去。而初戀帶給他的衝擊強烈到即便過了二十幾年，再度提起，他仍須要用書寫整理思緒。此外從主人想聽故事的橋段安排中，又襯托出男主角的經驗多麼可貴，刻骨銘心的初戀並非人人皆有。一帆風順經媒妁之言進展至婚姻的愛情，與愛得轟轟烈烈但沒有結果的愛情，後者的故事總是比較精彩。

　　其次是暗示這場初戀帶給他的影響多麼深遠，楔子提到他「年約四十，黑髮中摻雜銀絲」，是個「不算年長也不年輕的單身漢」（頁１０），是何以弄到四十歲還不結婚呢？不就是初戀忘不了，無法再接受下一段感情的證明吧（也可能有，但都沒有修成正果）。

　　最後是四十歲的弗拉基米爾，恰巧來到他父親當年享受「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的年紀，他父親算早逝，四十二歲便撒手人寰。他景仰他的父親，如今他也到那年紀了，他有長成他青少年時期憧憬的樣貌嗎？當生命中的楷模被揭穿是個錯誤，他又該如何重建心中理想的典範？維持單身或許是他對那段離奇遭遇的回答。

她是我的初戀，她的初戀是他

　　自由，你可知道，什麼東西可以給人自由？意志力，自身的意志力，它會帶來比自由更好的權力。只要放膽去要，就會獲得自由，獲得命令的權力。

頁５０，弗拉基米爾之父

　　我無法愛上我瞧不起的人。我需要的是能夠征服我的人……老天保佑我別碰上這種人！我絕對不要落入任何人的手掌心，絕不！

頁５６，季娜依達

　　季娜依達比弗拉基米爾年長五歲，鄰家姊姊，落魄貴族，將一群愛慕她的男人玩弄在股掌之間。她很聰明，設計各式各樣的團康遊戲，給他們適時的獎勵，維持一種既稱不上朋友也稱不上情人的關係，從來沒有投入真感情。正因為弗拉基米爾在她眼中就像弟弟，她可以對他忽冷忽熱、若即若離，然而這樣不可預測的態度更助長少年弗拉基米爾對她的愛慕。

　　明知不會有結果，卻還是飛蛾撲火的，並不是只有季娜依達的眾愛慕者。雖然整天跟男人和在一起，為愛情所苦的滋味終究像迴力鏢般打向她，而且還是重重的一擊。有一天，她終於遇到能夠征服她的人，究竟是誰先勾搭誰不得而知，由於敘述者是弗拉基米爾，他又是較晚知道的，季娜依達的「初戀」留下許多想像空間。

　　從弗拉基米爾的視角側面觀察，在愛情面前，就算是聰明帶點高傲的季娜依達，也不得不屈服，愛得失去理智，讓旁人不禁想：她怎麼敢……？

　　她一位年輕女孩，加上貴為公爵小姐，明知我父親已經有家室，自己也有機會覓得歸宿，至少可以嫁給例如別拉伏佐洛夫這樣的對象，為何有勇氣做出這種事？她指望什麼？為何她不擔心斷送自己的前途？是啊，我心想，這就是愛，這就是迷戀，這就是癡情……此時我想起盧申說過的話：對某些人來說，犧牲自己更是甜蜜。

頁１１１

　　膽敢碰已婚中年男子，這樣算是有勇氣嗎？還是只是一股傻勁？在愛情的世界裡，愛得較多的那個是快樂又痛苦的。弗拉基米爾迷戀季娜依達，季娜依達卻迷戀弗拉基米爾的父親，兩個人的初戀都是注定失敗的，初戀不一定都會發展成正當的關係。

　　若單單是主人翁弗拉基米爾的初戀，勢必沒那麼有看頭，甚至不免流於少年維特的煩惱式的套路。《初戀》側寫季娜依達的初戀，父子愛上同一個女人，她的地位彷彿成了伊底帕斯情結的客體。同時進行的兩段初戀，把劇情推展至高潮。

年輕死與老年死

　　不名譽的事被揭發後，戀情被迫終止。在故事的尾聲，幾年後事過境遷，弗拉基米爾大學畢業了。當季娜依達這塵封多時的名字再次被提起，不久竟傳來她意外因生產而死亡的消息。

　　當年事件的當事者，弗拉基米爾的父親與季娜依達，在幾年之間先後死於腦溢血與難產。這算是老天爺的懲罰嗎？或者是回應當年喝太多冰水的季娜依達的願望？

　　噢，青春啊！青春！你睥睨萬物，彷彿擁有全世界的珍寶，悲傷能讓你獲得撫慰，憂愁也能襯托你的面貌；你自信又放肆，你說：瞧，只有我盡情地活著！但是你的生命卻匆匆流逝，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或印記，你蘊藏的一切都消失了，宛如陽光底下的蜂蠟，宛如白雪……

頁１２３

　　我想，《初戀》探討的主題，除了初戀就是青春了。正值青春年紀本應有無限可能，死亡不僅扼殺了那無限可能，嘎然而止的生命也將那些可能帶入陰暗濕冷的棺材裡，留給後人無限的想像與嘆息。

　　到了結尾，又用了一組對照，弗拉基米爾探視貧窮老婦人的臨終。他原以為一身病痛且生活艱困的老婦人對於活著這件事，應該沒什麼好留戀的；但當她面對死亡時，卻也是充滿恐懼，想著人生在世時的罪過，祈求上帝的饒恕。不管是年輕的生命還是年老的生命，在死亡來臨之時，終歸是一個樣子吧。

　　ISBN: 978-986-9714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