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夢境

　　恍恍惚惚，如果夢境可以通往另一個世界，那就多睡覺多做些夢吧。細數最近一個月做過的夢，剛開始幾次會哭著醒來，好像在夢中確認了一場離別，淚流滿面，不能自已。告別式火化後一個星期，出現家族團聚的夢，那幾次終於沒有在夢中掉淚了。不過，沒回家的那個星期日，也就是前天，下午胡亂睡一通，醒來又哭得很傷心了。

　　奶奶走了之後，打擊最大的是家父，因為住在一起朝夕相處的歲月將近一甲子，相處時間最長也最親密。家父說，奶奶走了他很孤獨；奶奶出院返家休養後曾跟我說，要多陪陪你爸爸，他需要有人聽他說話。家父孤獨的感覺想必比我強烈許多吧，雖然我也覺得很孤獨，在心靈最脆弱的時候選擇與交往兩年的對象分手，很少人知道我這幾個星期以來獨處時會哭，一天哭個一次吧，像固定儀式。還有人願意擁抱我嗎？或是隨口對我說：你又哭啦？沒有也沒關係，因為我已經學會如何面對孤獨，如何與自己對話，就像現在這樣，把鬱積在心裡的話用文字表達出來。

　　家父不願再一個人睡，半夜帶著擴音深夜廣播的手機，來到我和家母共用的房間，三人共擠一張雙人床，廣播節目裡，法師的諮詢專線聽到我都會背。第一個晚上，臥房又亮又吵又擠，我實在難以入眠，就趁鼾聲響起，躡手躡腳躲到隔壁小房，一個人睡硬床。我夢到奶奶提著二樓浴廁打包好的垃圾袋走下樓。我們家是四樓透天，奶奶的房間一直都在二樓，即使生病不良於行，仍在二樓。這個夢很普通，就是以前時常可見的光景。我還沒考上國考、窩在家的那段期間，應該很常看到吧，早上十點左右，奶奶起床後走下樓吃早餐，順便提著打包好準備要丟的垃圾袋。

　　這個夢讓我想起奶奶是很愛乾淨的，即使年邁，洗貼身衣物也不假手他人，收衣服、疊衣服有順序又整齊，在家母勸說下，才漸漸把洗自身衣服的事交給家母。臥病在床的日子一定很不好受，不僅是肉體上的折磨，還有尊嚴。房間堆放的成人紙尿褲還沒來得及用完，向機構申請補助的氣墊床還沒來得及送來，青年節前一天中午，在家父懷抱中最後一口氣嚥下了。據家父描述，奶奶是很捨不得離去的，他看見泛紅眼眶，裡頭似有幾滴淚水。

　　我很後悔那個星期五沒有回家，如果我知道事態緊急，就不會在機場遊蕩，為了一張退不掉的車票。那天傍晚我不該問票能不能退，應該問現在有沒有車讓我搭。星期六中午接到家父罕見打市話進來，平時都是用通訊軟體免費電話的，另一頭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嘆息：奶奶走了。那時我吃韓國泡麵正吃到一半：等我把碗洗了、把衣服洗了就回去。那個星期五我到底在幹嘛，堆了一籃子的衣服卻沒洗，切了一盒小白菜也沒煮。星期六早上我還在跟租屋處浴室的螞蟻戰鬥，天花板怎麼會有那麼多螞蟻？狠了心，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見一隻殺一隻，從天花板殺到牆壁再到浴室地板。然後，喪假加上清明連假，隔了一個星期多後，那些螞蟻全不見了。好似一場大遷徙，又好像是一場與死神的拔河，難道螞蟻是信差，想傳遞什麼訊息嗎？

　　到告別式之前，客廳、奶奶的臥房、樓梯間都燈火通明。這期間家父有一天哀怨地說，感覺奶奶都沒有回來，魂魄可能還在殯儀館。忘了是哪一天，這次我夢到家裡頂樓變成像一個空中植物園，還有欄杆，奶奶倚在欄杆前，穿著夏季布袋裝，那個畫面很遠又很近，當我意識到這是夢一場就落淚了。隔天想跟家父轉述，每當我要說出有關過世親人的夢境，總是講到一半就哽咽，任憑眼淚滑落吧，洗把臉就好了。

　　穀雨後的夢比較不會讓我哭醒了，依然夢見奶奶，但還包括很多親戚。有一次大家一起去參觀房子，奶奶帶路，夢中我還心想奶奶不會喘耶。還有一次是要拍家族合照，還夢到前年過世的大伯父，現在回想起來，大伯父跟奶奶走的時間，間隔不到兩年。另外又有一次是吃飯，也是一大群人一起，或許有團圓和樂融融的意象，就很順的一直夢下去，等我意識到，我已經做了幾次不會難過掉淚的夢了。

　　然而，上星期日我讀了《少年來了》，這是一本內容很沉重的書，講韓國的五一八光州事件，死了很多年輕人、冤枉了很多無辜的百姓。那天下午抵擋不了疲倦就去午睡，醒來天色已經黑了。夢中來到一間很大的禮堂，又像會議室，有排成環狀的桌椅但空蕩蕩，遙遠望見奶奶用衛生紙擦桌子。以前在客廳圓桌吃飯、吃茶點，奶奶也會把桌上的碎屑集中，再丟進紙盒裡，維持桌面的整潔。又是這個熟悉的動作使我泫然欲泣，會讓我哭泣的，不是什麼特別節日才會做的事，而是這些日常的小事，深深勾起我的回憶，這些小事才是最珍貴的。

　　當下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可是事後回想才知道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平凡幸福。為了辦遺產的相關手續，需要找到印鑑章，有一日家父派我去奶奶的房間翻找，抽屜裡找不到章，卻發現一盒零錢，有五十元、十元、五元、一元等，剛好可以拿來作手尾錢，家父看了感嘆：奶奶心裡都有數，果然早就準備好。我心裡浮現一個畫面，好似以前奶奶有時會喚我到她房間，坐在床邊打開抽屜拿出什麼給我看，然後跟我說這些是什麼什麼。一想起這個場景，我就藉故上樓回房間哭泣了。

　　悲傷，就盡情悲傷吧，何不認真來哭泣？一生中很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啊，是很重要的人才會哭得這麼傷心啊！原以為告別式過後就不會再哭泣的：

　　突如其來帶點反胃的猛咳，只是二手煙吸太多吧，並不是新冠肺炎，最近曾與我近距離接觸的人不用擔心，你們不需要隔離或是自主管理。每晚總要找個角落哭一下，也許是一首歌觸發，也許是一段遙不可及的回憶，也許是一張團聚的照片，也許是一行接著一行不停書寫的文字，眼淚就這樣從眼眶滑落，鏡片上噴到幾滴，流下來匯聚成更大一攤的，滴在書本或袖子上。並不是憂鬱症，只是自然的悲傷反應，下定決心要認真來悲傷，可以的話，順便把他人的悲傷也吸過來吧。

四月十四日

　　總算把起了個頭的文章做個了結。過去，我總會跟奶奶分享前一晚做了什麼夢，如今這些大大小小、甚至微不足道的夢要向誰訴說呢？無法深埋在心底的，只好寫下來吧。